春回大地,冰雪消融。
随着徐达率领大军出征,徐景曜的生活,再次回归了三点一线的平静。
他写下的那篇“读史札记”,早已不经意地放在了父亲的书房里,但徐达临行前,却并未对此有过任何表示。
他不知道,父亲究竟是看了没看懂,还是根本就没看见。
这份未知,让他每日在大本堂里,都有些心不在焉。
而最近,就连大本堂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奇怪。
这份奇怪的源头,来自上首的太子朱标。
这位一向温润如玉、待人宽和的储君,最近几日,却是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下去。
他上课时,时常会走神,宋濂夫子讲到一半,抬头看他,他却在对着书本怔怔出神。
下课后,也不再像往常一样,与弟弟们说笑,而是独自一人,在角落里苦思冥想,连饭都吃得比平时少。
这份反常,连秦王朱樉这个粗线条的家伙,都看了出来。
这日课间,朱樉终于忍不住了。
朱樉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他走到朱标面前。
“大哥!”他一屁股坐在朱标对面,大大咧咧地问道,“你这几天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父皇又训你了?还是哪个不长眼的臣子,给你气受了?你告诉弟弟,弟弟去替你出气!”
朱标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到弟弟关切的眼神,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没什么,二弟,”他温言安慰道,“是些朝堂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懂。你还小,安心读你的书便是。”
“又来这套!”朱樉一听这话,当场就不乐意了,“什么叫我还小?我都十五了!再说了,你不跟我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徐景曜也走了过来。
徐景曜对着朱标,躬身一礼,轻声问道:“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之事?”
朱标看着徐景曜,眸子里闪过了一丝犹豫。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他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二弟还要小上两岁的少年,却有着一颗远超常人的七巧玲珑心。
“景曜,”他将徐景曜和朱樉引至一旁无人的角落,这才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烦恼,“父皇……最近交给了我一桩差事。”
“父皇的意思是,如今六部职权不清,时常与中书省的事务相互掣肘,以致政令不畅,百官行事,诸多推诿。他想让我拟个条陈出来,重新厘清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职权范围,让其各司其职,又相互监督,以提高朝廷的行事之效。”
“可此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这几日,翻遍了前朝典籍,却越看,心里越是没底。”
秦王朱樉听完,一脸的莫名其妙:“就这?我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这有什么难的?大哥你直接写啊!吏部管官帽子,户部管钱袋子,兵部管打仗……这不就完了?”
朱标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连解释的想法都没有。
而一旁的徐景曜,在听到“重定六部”这四个字时,瞬间秒懂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朱标接下的,是一个足以撬动整个大明朝政治格局的巨大杠杆!
六部之制,源远流长。
始于汉代六曹,于隋唐正式确立,成为国家行政的中枢。
可自唐末五代之后,藩镇割据,天下大乱,六部之制便已名存实亡,成了闲散衙门。
到了宋代,朝廷重文轻武,为了分化相权,又设立了诸多新的机构,六部的权力更是被架空,形同虚设。
及至前朝,蒙古人入主中原,更是废除了尚书省,将六部,一股脑地塞进了中书省之下,使其彻底沦为了丞相的附庸。
如今,大明鼎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朱元璋以“继承汉唐旧制”为名,要重新振兴六部,这是拨乱反正,理所应当。
这表面上,是恢复传统。
但徐景曜这个穿越者,却看得清清楚楚,在这恢复传统的背后,隐藏着朱元璋那颗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
这位雄猜之主,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重定六部。
朱元璋是个控制欲极强的皇帝,他绝不容许有任何权力,可以凌驾于他的皇权之上。
而位高权重的丞相,便是对他皇权最大的威胁。
所以,废除丞相,是必然之举!
而想要废除丞相,就必须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要有一个可以取代丞相,分理天下庶务的行政机构。
这个机构,就是六部!
所以,“重定六部”,只是第一步!
朱元璋这是在给太子朱标出考题,也是在为将来那场惊天动地的政治变革,铺路!
他要先将六部的权力提升上来,让它们足以独立处理天下政务,然后再寻个由头,一举废掉中书省和丞相,让六部,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
如此一来,天下大权,便将尽数归于君王一人之手!
自秦朝以来,延续了上千年的丞相制度,即将在朱元璋手中,被彻底终结。
这哪里是简单的行政改革?
这分明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大地震!
朱标此刻要做的,就是亲手为这场大地震,画出第一张蓝图。
可是这个差事,实则非常难办。
写得浅了,不合朱元璋的心意,显得他这个太子无能。
写得深了,必然会触动以丞相李善长为首的,整个中书省文官集团的利益,引来无数的明枪暗箭。
难怪,难怪他会如此愁眉不展。
秦王朱樉看着徐景曜和大哥那一脸凝重的表情,彻底无语了。
“不是……你们俩这是什么表情?”他挠了挠头,满脸不解,“一个不就是写几条规矩吗?怎么搞得跟天要塌下来一样?”
他看看徐景曜,又看看朱标,感觉自己好像跟他们俩,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大哥,你宁可跟这个比我还小两岁的书呆子说,都不跟我说。我……我就这么不让你待见?”朱樉的语气里,充满了被无视的委屈。
朱标看着自己这个还在纠结于“谁更受重视”的弟弟,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知道,有些事,跟他说,确实是……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