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万民集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东头老槐树下已挤得水泄不通。
刀娘子踩着条长凳,独眼里映着初升的朝阳,铁鞭往鼓面一磕,的一声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卯时三刻——她粗哑的嗓音混着风声撞进人堆里,青竹破仓酱,开坛!
两个壮实的汉子抬着朱漆木架挤进来,架上摆着口半人高的陶瓮。
刀娘子伸手一揭封坛的红布,酸辣香气地炸开,像有只无形的手揪住了所有人的鼻尖。
卖菜的老妇攥着葱的手松了,葱掉在地上;挑担的货郎忘了擦汗,汗珠子顺着下巴砸进酱坛边的木碗里。
这味!前排的张屠户吸溜着口水,比我家炖了三天的酸肉还勾人!
刀娘子抄起木勺舀了半勺酱,琥珀色的浆汁顺着勺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金泡:五十文一坛,不收银钱——她故意拖长音调,独眼扫过人群里攥着铁锄头的庄稼汉、背着盐袋的盐商,换铁器、粗盐!
为啥不要钱?后排有人喊。
青竹要铁器打农具,要粗盐腌冬菜!刀娘子把木勺往碗里一磕,你们拿用不上的死物,换能开胃驱寒的活计——她指了指张屠户腰间的铁刀,就你那缺口的刀,换三坛!
张屠户摸着刀把儿直咧嘴,挤到最前头时裤腰带都被扯松了。
他舀了点酱抹在馒头尖儿上,咬下一口眼睛瞪得溜圆:酸中带辣!
后味儿还带着股子热乎气儿,跟喝了碗热酒似的!
这坛底的印子...卖豆腐的王阿婆突然扒着坛沿眯眼瞧,跟去年万味楼倒掉的霉酱坛一模一样!
人群霎时静了。
徐九章不知何时从人缝里钻出来,青布衫洗得发白,手里捏着块旧账册:去年七行嫌陈酱占仓,倒在村后乱葬岗。他翻到泛黄的页脚,青竹村的地火炼了半年,霉酱入地,灵气养魂——他敲了敲坛身,如今是你们吃不起的金露膏
哄人!钱记米行的二管事挤进来,脖子涨得通红,陈酱能吃?
我家老爷说吃了要闹肚子!
那你尝尝?刀娘子把木勺往他嘴边一送。
二管事退了半步撞翻条凳,正撞在刚挤进来的小石头身上。
小石头怀里的纸卷散开,几张绘着红墨标记的图飘到地上。
这是...七行的密仓?王阿婆捡起一张,东头山坳那片松树林,我赶牛路过总闻着霉味儿,原是藏着陈米?
押银周期写得清楚!卖茶的李老头举着另一张图,九成粮行拿新粮票抵旧债,赚的是咱们的血汗!
人群嗡地炸开。
有个黑瘦老农突然抄起扁担,砸在钱记米行的招牌上:怪不得我家买的米煮不熟!
原来吃的是陈糠!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我儿子去年闹肚子,郎中说是米里有霉——
打!
打这些黑心肝的!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菜筐、扁担、破鞋雨点似的砸向七行的铺子。
钱记的伙计抱着算盘往门里缩,被飞过来的酱坛砸中脚面,疼得直打滚。
永安商会的雕花阁里,七行掌柜挤在八仙桌旁,茶盏碰得叮当响。降价!
咱们降成三十文一坛,拖死青竹!福来酱园的周掌柜拍着桌子,额角的汗滴进茶里。
赵婉容倚着楠木窗,指尖摩挲着染红的护甲。
楼下的喧闹像隔了层雾,她望着远处官道上的红布幡——青竹的挑夫支起棚子,棚上挂着红印票兑换处的木牌,百姓排着队拿票换盐巴、铁器,秩序比年节上香还齐整。
她突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撞在瓷片上,他们早不在市中——她指着窗外,他们在市之上。
阁里霎时静了。
周掌柜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正见个青竹的小丫头举着喇叭喊:红印票能换酱、换盐、换农具,比现银还实在!几个原本捧着七行银钱的商客犹豫片刻,转身往红布幡走去。
这是要另立一国!布行的孙掌柜瘫在椅子上,茶盏掉在地上。
赵婉容收回目光,指甲在窗纸上划出道细痕。
月光爬上窗棂时,她听见楼下传来马蹄声——关凌飞的猎户队正往镇外去,每人背着个陶瓮,瓮口飘出若有若无的苦香。
那是...火莲油?她捏碎了窗纸,碎末簌簌落在裙角。
镇外山路上,关凌飞摸了摸腰间的火折子。
身后的猎户压低声音:大当家的,真不劫货?
劫货是断他们一条腿。关凌飞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坳——七行最大的密仓就藏在那里,泼火莲油...是烧他们的命。
山风卷着他的话往密仓方向去,吹得林子里的陈酱坛晃了晃,坛身上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山风卷着松针扫过关凌飞的手背,他摸了摸腰间那枚温热的翡翠平安扣——是苏惜棠临出发前塞给他的,说青竹的底气,都在里头。
月光漏过树杈在他脸上投下斑驳阴影,远处密仓的守夜灯在雾里忽明忽暗,像极了七行那些掌柜的眼睛,明明被破仓酱砸得眼冒金星,还硬撑着说不过是乡野手段。
大当家,油泼完了。三壮抹了把脸上的汗,火莲油的苦香混着他身上的兽皮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关凌飞扯下蒙脸的黑布,露出刀刻般的下颌线:灵蒜粉撒东南风方向,让霉气往仓门钻。他蹲下身,指尖蘸了蘸地上的油迹——这火莲油是苏惜棠用空间里的灵蒜、野花椒和陈酱渣子熬的,说是能催发陈米里的霉斑,就像给烂疮捅了把刀,脓水不淌干净,烂肉好不了。
猎户们猫着腰绕到仓后,竹篓里的灵蒜粉簌簌往下落,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白线。
关凌飞解下腰间的竹筒,对着仓顶的气窗轻轻一吹——那是苏惜棠从空间里取的冷气,说是能让霉斑结霜,冻成块儿。
冷雾裹着蒜香钻进气窗的刹那,他听见仓里传来细碎的声,像极了去年冬天苏惜棠在灶房腌菜时,坛子里发酵的气泡响。
他拍了拍三壮的肩膀,刀鞘在石头上磕出清脆的响。
山脚下突然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凌飞回头望了眼黑黢黢的密仓,月光正爬上仓门的铜锁,照出锁孔里塞着的半片酱渣。
他摸了摸平安扣,嘴角扯出半道笑:棠棠说,要让他们的春囤帖,变成春霉帖。
永安码头的晨雾还没散透,刀娘子的三艘乌篷船就地撞上了石墩。
她踩着船舷跃上码头高台,独眼里映着东边鱼肚白,铁鞭地砸在船帮上:都给我看清楚!她扯开衣襟,旧粗布下露出狰狞的刺青——是半截断了的秤杆,二十年前,我爹是粮帮掌秤的,就因为不肯往米里掺沙,被七行的老东西们卖去窑子。她的声音突然哑了,铁鞭重重敲在船板上,今日,刀某还债!
码头上的百姓哄地围上来。
卖鱼的王二嫂踮着脚看刺青,手里的鱼筐掉在地上:我男人去年买的米,熬粥都是红的!挑盐的老周攥着扁担往前挤,盐粒顺着破布袋漏了一地:我就说青竹的酱坛印子眼熟,原是粮帮的老标记!
开仓!刀娘子挥了挥手,船板拉开,整船的朱漆酱坛在晨雾里泛着光。半价!
只收红印票!她抄起木勺舀了勺酱,往老周的盐袋上一抹,拿你那掺了泥沙的盐换?
不,拿青竹的红印票换——她指了指人群里举着红票的小媳妇,那票子能换酱、换盐、换农具,比七行的银钱实在!
人群霎时炸开了锅。
王二嫂举着怀里的红票往前挤,踩掉了一只绣花鞋;老周把扁担往地上一杵,哗啦啦倒出半袋盐:我这盐虽粗,换三坛够不够?七行的伙计挤在码头角落,抱着算盘的手直抖——他们今早刚收到密仓的急报,说仓门一开霉味能熏倒人,钱庄的朝奉捏着春囤帖直摇头:这陈米都发绿毛了,押银?
押命吧!
赵婉容的绣鞋碾过满地的碎茶渣。
她望着楼下疯抢酱坛的百姓,手心里的茶盏地裂了道缝。
案几上的破仓酱坛敞着口,酸辣味混着她腕间的沉水香直往鼻子里钻。
她舀了勺酱送进嘴里,辣得眼眶发热,却仍机械地往嘴里送——这味道太像她十二岁那年,在扬州码头上偷的半块酸梅糕,酸得人心尖发颤,辣得人眼泪直掉,可就是停不下嘴。
小姐,该写信了。贴身丫鬟小桃捧着信笺站在廊下,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赵婉容盯着酱坛里晃动的人影——那是她吗?
从前总觉得青竹村不过是山坳里的几粒星火,如今倒成了烧红半边天的烈焰。
她提起狼毫,笔尖在信纸上顿了顿:父亲,青竹村已非乡野之患,而是......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青雾,笔锋一转,天命之火。
青雾里,小青蛇的金瞳闪了闪。
它盘在屋脊上,吐着信子嗅了嗅风里的酱味——那是主人空间里的灵气,混着人间烟火气,比永安县衙的沉水香好闻多了。
它晃了晃脑袋,顺着屋檐滑进巷子里,留下一串细碎的鳞响。
江畔的风裹着湿气扑在苏惜棠脸上。
她望着对岸九村的灯火,像一串被串起来的星星,顺着江湾蜿蜒到看不见的地方。
玉佩在她手心里发烫,空间里的灵田正泛着淡青色的光——那是新种的稻子抽穗了,比外头快三倍。
路,才刚开始。她对着江水低语。
远处传来打更声,五更天——话音未落,江风卷来几丝不同的声响:马蹄声,夹杂着铁锁的响。
她侧耳听了听,嘴角勾起半道笑——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晨雾里,县衙的朱漆大门开了道缝。
张班头揉着眼睛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攥着张黄纸——上头盖着鲜红的官印,写着青竹村偷漏商税三百两。
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对着跟在身后的衙役挥了挥手:走,去青竹村。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青竹村的账房窗外,几双皂靴的影子正顺着墙根慢慢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