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那声闷响惊得坛下百姓集体打了个寒颤。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二牛怀里的小娃,攥着拨浪鼓的小胖手突然指向天空:娘!
云在冒奶糖气!众人抬头,便见北山山坳处腾起乳白雾气,像被无形的手揉成一条长绫,裹着酱香直冲祭坛。
雾虹所过之处,半空凝滞的雪粒子炸开,先融成细水珠子,又在寒气里凝成冰珠,纷纷扬扬落下来,沾在张婶的灰布头巾上,缀在周小娥的麻花辫梢,倒像是老天爷撒了把碎水晶。
苏惜棠站在坛上,红斗篷被雾虹带起的风掀得猎猎作响。
她望着那道乳白雾气裹着灵气往自己面门涌来,耳尖突然发烫——这不是第一次和空间共鸣,但这般天地呼应的动静,连灵田泉眼都在她识海里作响。
她伸手接住一粒冰珠,凉意透过指腹直钻心口,恍惚间竟听见灵田里赤阳椒抽芽的声,还有新结的酱菜坛子在空间角落轻轻震颤。
福女通天!
此乃祥瑞!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坛下突然炸开轰鸣般的跪声。
刘媒婆膝盖砸在雪地上,磕得响:上月我家那难产的儿媳,要不是福女的紫苏叶......话没说完就哽住了,李老汉抹着泪把怀里的酱菜坛子举过头顶:春旱时福女带咱挖的井,水甜得像泡了灵泉!周翠花更直接,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竟是半块发黑的饼:五十年前我奶说青竹村最旺时,祭天也有这雾虹......那时候我才三岁,饿晕在草垛里,是个穿红袄的小媳妇塞给我半块酱饼......
都起来!苏惜棠拔高声音,可她的话被更响的动静盖了过去——三百衙役的脚步声碾破雪壳子,李崇文的乌骓马喷着白气冲进人群。
他身上的官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令旗断成两截还攥在手里,见着坛上那抹红影,喉结动了动:这......这是你所为?
苏惜棠望着他眼底的戒备,忽然想起前日里收到的密信——州府要查青竹村的地脉矿脉,李崇文来者不善。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胸前的玉佩,灵田空间里第二朵青莲正缓缓舒展花瓣,寒植区的霜梅枝桠上凝着水珠,那是方才雪粒子融的。非我所为。她扯动嘴角,红斗篷下的手悄悄攥紧,是青竹百人心之所向,地之所应。
她转身指向坛下九口铜锅,酱香正从陶瓮里翻涌而出,大人可亲尝此酱。
若觉有毒,当场斩我;若觉有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攥着账本的小桃、握着猎刀的关凌飞,请准其入贡。
李崇文的手悬在酱勺上方足有半炷香。
他能听见身后师爷的抽气声,能看见衙役们按刀的手在发抖,更能闻见那股甜辣里裹着点旧年记忆的酱香——八岁那年跟着货郎讨水喝,青竹村的村妇塞给他半块酱饼,就是这味儿。
他闭了闭眼,舀起半勺酱送进嘴里。
刹那间,暖流从喉管直窜到后颈。
他想起自己在公堂跪了三天三夜抄卷宗落下的寒疾,此刻膝盖里的冰碴子正裂开;想起上个月在雪地里审案冻得说不出话,此刻胸腔里像揣了团火;更想起州府大人说的平了乱升知州,此刻在舌尖的酱味里,竟比官印还烫。
一声,李崇文的膝盖砸在雪地上。
他抬头望着坛上的红影,喉间发紧:此......此非人间味!
话音未落,苏惜棠腕间的玉佩突然烫得灼人。
她倒抽一口凉气,便见赤金小蛇从袖管里游出来,蛇鳞在雾虹里泛着蜜色光,信子一卷一卷扫过她手背,像是在确认什么。
坛下突然炸开老鲁的惊呼:地火灵兽!众人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过去,便见那小蛇盘上祭坛的火柱,蛇头高高昂起,竟像是在朝拜。
墨影狼不知何时从关凌飞身后钻出来,伏在雪地里,前爪压着后爪,尾巴卷成个小圈;飞鸢扑棱着翅膀从空中落下,停在苏惜棠脚边,脑袋直往她裙角里蹭。
坛下百姓的呼吸声全凝成了白雾,周小娥怀里的酱菜坛子掉在地上,张婶的手死死攥着刘媒婆的胳膊,指甲都掐进肉里了。
传......传说只有地脉认主才会现身!老鲁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爷爷是看山的,说过地火灵兽守着地脉灵泉,若它认了主......他不敢说下去,可在场的谁都明白——山川已择其主,官府再强夺,恐遭天谴。
李崇文的官帽不知何时掉在地上,他望着那赤金小蛇,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官服。
苏惜棠却没看他,她垂眸望着盘在自己腕间的小蛇,蛇身的温度透过皮肤往她心口钻,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蛇的七寸,一头系着她的命门。
她不知它叫什么,却觉心神相连,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轻轻抚过蛇首。
你......她刚开口,小蛇突然吐了吐信子,蛇尾卷住她的手腕,竟像是在应她。
小青蛇蛇首在苏惜棠掌心轻轻蹭了蹭,竟真如通人性般点了三下。
坛下三百余人的呼吸声瞬间凝在雪地里,刘媒婆手里的香灰簌簌落了半袖,李崇文的官靴后跟陷进雪壳子半寸——他方才还在想如何向州府交代地脉异动,此刻看着小蛇温顺的模样,喉结动了动,把到嘴边的二字又咽了回去。
你也愿护他们?苏惜棠望着蛇瞳里流转的蜜色光,突然懂了这小东西的心思。
她方才在坛上望见王二牛家小娃冻红的耳朵,张婶往酱坛里添盐时手抖得撒了半把,这些细碎的疼此刻都顺着蛇身传到她心口。
风卷着酱香灌进她的红斗篷,她突然拔高声音,声线里裹着山涧破冰的清冽:自今日起,北山矿脉不再称火铁坡,而名灵火岭!
此祭不称,而名冬酱祭天,年年冬至,岁岁传承!
愿随福女,共守此信!周小娥第一个喊出来,她怀里的酱菜坛子撞在膝盖上响,却像敲在众人的心口。
王二牛把小娃举过头顶,胖娃娃攥着拨浪鼓跟着喊:守信!
守信!李老汉把怀里的酱坛往地上一墩,震得雪粒四溅:我家存了三坛福酱,明年今日就开一坛祭天!三百道声音撞在一起,震得飞鸢扑棱着翅膀冲上天空,墨影狼仰头长嚎,声浪撞碎了北山飘来的雾虹。
李崇文站在人堆里,官服前襟被挤得皱巴巴。
他望着坛上那抹红影,忽然想起公堂上那些状纸——半月前还有人告青竹村私占山场,此刻再看百姓眼里的光,他摸了摸腰间的官印,到底没把二字说出口。
祭天的铜锅还冒着热气,坛下的雪被踩成了泥。
苏惜棠踩着沾了酱渍的绣鞋走下祭坛,关凌飞早候在阶下,手里捧着她的狐皮手炉。
他指腹蹭了蹭她冻红的耳垂,压低声音:方才那小蛇......话没说完,苏惜棠已握住他的手往人堆里走:去看他们砌碑。
三日后的清晨,北山的雾气还没散透,村头老槐树下已立起半人高的青石碑。
孙婆婆颤巍巍咬开食指,血珠刚冒头就被冷风冻成小红点。
她按在碑面时,雪地上的张婶扶着她的胳膊直抖:婆婆,使不得!孙婆婆却笑出满脸褶子:我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比这更金贵的碑。血印子渗进碑石,像朵绽开的红梅。
我来!周翠花挤上前,她昨天刚把自家半亩地捐出来扩酱坊,此刻指甲缝里还沾着酱渍。
她咬的是中指,血珠滴在孙婆婆的印子旁,我男人走得早,要不是福女教我腌酱菜,我娘俩早饿死在茅房里了!
李老汉抹了把脸,他的血印子最歪,还带着抖:我孙儿去年咳血,福女用灵田的枇杷叶......话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挤开了。
百来号人排着队,有抱着襁褓的妇人,有拄拐的老者,连王二牛家小娃都踮着脚,被他爹举起来按了个小血印——他的手指太小,血珠只沾了个月牙。
陈老参是在晌午来的。
他背着个褪色的鹿皮袋,刚进村口就被酱香味勾得直抽鼻子。小娘子!他冲苏惜棠作了个长揖,鹿皮袋里哗啦啦掉出株雪莲,冰雕似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老朽听说您有片寒植区,愿以这百年雪莲换一苗。
苏惜棠蹲下身拾起雪莲,指尖刚碰到花瓣,就觉一阵寒意直窜到后颈——这株雪莲根须上还沾着灵土,显然是刚从深山雪窟里挖来的。老丈,她把雪莲轻轻放回鹿皮袋,此莲生于灵土,离则枯。
您若信我,明年冬祭,灵火岭自会落雪生莲。
陈老参愣了愣,突然跪下,额头碰在雪地上:老朽走南闯北三十年,今日才算见着活菩萨!他背起鹿皮袋往村外走,走两步又回头,冲苏惜棠举了举拳头:明年今日,老朽带十车盐来换酱!
当夜,灵田空间里的月光比外头亮三倍。
苏惜棠解开发髻,乌发垂到腰间,指尖刚碰到玉佩就被吸了进去。
泉眼中央的第一朵青莲还在轻轻摇晃,第二朵却已完全绽放,花瓣薄得像冰雕,每片都凝着细小的霜花。
十亩灵田像被谁推了把,地往北边扩了十三亩——新长出的地里,石缝中竟自生一株雪莲,叶片上的霜花比陈老参那株更密,凑近了能听见的抽芽声。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雪莲叶片。
清冽的灵气顺着指腹窜进经脉,她突然想起白天碑上的百个血印,想起孙婆婆按血时说的信苏氏,得福报。
灵田泉眼响了一声,她抬头望去,只见泉底的倒影里,自己的眼睛泛着淡淡的青光——像极了小青蛇的蛇瞳。
山巅的云雾突然翻涌起来。
白鹤道人站在虚空里,道袍被山风灌得鼓鼓的。
他望着青竹村方向,那里的灵气正像藤蔓似的往天上窜,连北斗星都被映得发暖。灵域初成,地母将醒......他抚了抚长须,袖中玉牌突然发烫——那是师门传下的地脉令,此刻正随着青竹村的灵气震颤。
苏惜棠没看见山巅的道人。
她望着寒植区那株雪莲,叶片上的霜花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灵田泉眼的水漫过她的脚踝,她忽然想起陈老参的话,想起明年冬祭要落的雪。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雪莲茎秆,一滴清露突然从叶尖滑落,掉进泉眼,荡起的涟漪里,竟隐约映出半朵未开的青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