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禄的锦袍袖口在手腕处勒出红痕,他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契约,脖颈青筋暴起:“泥腿子也敢翻县志?来人!给我把这妖女拿下,私藏禁书,惑乱民心!”话音未落,两个家丁已经捋着袖子冲上来,皂靴踩得碎石乱滚。
关凌飞的猎刀“铮”地出鞘半尺,寒光映得他眉骨更冷。
他一步横在苏惜棠跟前,后背绷得像张满弓:“谁敢动她?”身后突然响起十声弦响——十个猎户青年不知何时站成半弧,箭尖全都对准了家丁心口。
张猎户的火折子还在指间转,火星子噼啪跳:“赵老爷的石灰窑烧了二十年,可没见您给村里捐过半块砖。今儿要动我福女……”他眯眼笑,“这火折子可不长眼。”
老吴头的拐棍重重磕在地上,震得花白胡子直颤:“赵老爷!此地是青竹村,不是你窑场!”王二婶把小孙子往身后一护,手里的锄头举得比人还高;石寡妇的碎砖还攥在手里,却没再往苏惜棠那边比划,只盯着赵德禄咬牙:“我男人的棺材钱,你还没给呢。”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福女教咱种的稻子都出芽了!”众人下意识往泉边看——青石板上那把稻种,嫩生生的绿芽真就顶破了石缝,像给灰扑扑的山碑镶了道翡翠边。
赵德禄的目光扫过那些芽,喉结动了动。
苏惜棠却不退反进,素色裙角扫过界碑残石。
她从怀里摸出本翻得发旧的《永安县志》,“啪”地摊开在碎石上,指尖重重点在卷三朱批处:“诸位请看——‘异象现,十人以上共证,可公议处置’。昨夜灵泉涌出,百人围看;小虎子掉山涧,是山灵引着我找到的;山语石鸣响三声,连吴里正都听见了。”她抬眼看向赵德禄,“哪一条不符?”
“至于这代签的契——”她的目光突然扫向人群里的吴大有,“村正印信没盖,族老没到齐,连你爹吴里正都在镇上抓药,你替谁签的?”
吴大有原本缩在人群后,被这一眼扫得脖子一梗。
他搓了搓沾着泥的手指,强辩:“山中多乱石,烧灰能换钱……能修路……”话没说完,石伢子突然从人缝里钻出来,扯着嗓子喊:“福女!你看那石头!”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转向泉眼。
方才还好好的拳头大青石,此刻正“咔”地裂开条缝,乳白的泉水顺着石纹淌出来,像把碎玉撒在地上。
风一卷,清冽的甜香裹着松涛扑进鼻腔——正是昨夜突然涌出的灵泉水!
老吴头“扑通”跪在泉边,布满老茧的手接住泉水,浑浊的眼睛瞬间湿了:“祖宗显灵了!这是‘裂石泉’,三十年前老村正开渠时才见过一次!那年大旱,泉眼裂石出水,救了全村!”他转头朝苏惜棠直叩首,“福女是山灵认的主啊!”
人群炸了锅。
王二婶的小孙子举着石头蹦:“福女是神仙!”张猎户把火折子往腰里一插,大笑着拍关凌飞后背:“兄弟,你媳妇真给咱村长脸!”石寡妇的碎砖“当啷”掉在地上,她抹了把脸,朝苏惜棠挪近两步:“我家妞妞……能跟你学种果子不?”
赵德禄的锦袍下摆沾了泥,他盯着那汪灵泉,又盯着苏惜棠脚边的《县志》,突然松开了攥着的契约。
纸页被山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苏惜棠脚边。
他扯了扯皱巴巴的领口,干笑两声:“本县最讲理,既是山灵认的……那这山契,自然归你们。”
苏惜棠弯腰捡起契约,指尖触到纸页时,腰间玉佩突然一暖。
她垂眸看了眼泉水,心头猛地一跳——这泉眼的位置,分明是昨夜她悄悄用空间灵泉浇灌过的地方。
苏惜棠单膝跪在地,掌心下泉眼的温度透过石缝往上涌,混着空间灵泉特有的清冽,顺着血脉直往心口钻。
她方才那句“以我命契之”原是破釜沉舟的赌——她早看出赵德禄忌惮山民对“异象”的敬畏,更算出老吴头这些老人心里压着对“山灵”的虔诚。
可当玉佩真的发烫,当那缕青光从地底窜出时,她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光不是空间里常见的淡蓝,倒像是山间晨雾里揉了星子,缠上她手腕时,她分明听见一声极轻的“嗡”,像古寺檐角的铜铃被风撩动。
等青光隐没,她低头看玉佩,那道突然出现的金纹细得像发丝,却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直往她肉里钻。
“福女!”老吴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颤巍巍的手按在村正印信上,印泥盒在他掌心抖得直晃,“这印该盖在青竹村的命上!”他重重一按,朱红的印记在新立的山契上晕开,像朵烧红的云。
王二婶的锄头“当”地砸在地上,震得小孙子手里的野果都掉了:“我家那三亩薄田早不种了,明儿就带儿子来开山!”张猎户的箭收进箭囊时磕到石头,他也不恼,拍着关凌飞的肩膀直乐:“兄弟,你媳妇这手‘山灵认主’,比我当年猎到第一头野猪还痛快!”
人群里突然响起抽噎声——是石寡妇。
她抹了把脸,把怀里的妞妞往苏惜棠跟前推:“妞妞昨儿还说饿,今儿就见着灵泉冒芽。福女,让这丫头给你递个帕子成不?”妞妞才四岁,攥着皱巴巴的蓝布帕,踮脚往苏惜棠腕上够,倒把那道金纹衬得更亮了。
苏惜棠喉头发紧。
她原以为要费尽心机算计,要像现代摆摊卖药膳那样,用一筐筐药材换信任。
可此刻这些带着泥点的手、沾着草屑的帕子、带着汗味的热乎话,像山涧里的雪水,“哗啦”一下冲开了她心里那块硬邦邦的石头。
她伸手接住妞妞的帕子,指尖碰到孩子冻得通红的手背,轻声道:“明儿教你认野莓,甜得很。”
“好个山灵认主!”赵德禄的声音像淬了冰,他锦袍上的泥点已经干了,泛着灰,“青竹村好手段,拿妖法骗老匹夫!”他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重重跪进泥里,吓得他踉跄两步,扶着马脖子直喘。
关凌飞的猎刀“唰”地全部出鞘,刀锋映着他绷紧的下颌线:“赵老爷,七两定银在这儿。”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但您方才也听见了——”他刀尖挑起山契,“这山,往后是青竹村的命。”
赵德禄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刚要发作,山巅突然传来一声虎啸。
那声音不像普通老虎的吼,更像有人拿青铜钟撞了山壁,震得人耳膜发疼。
苏惜棠抬头,只见云雾里掠过一道黑影,背生短鬃,尾巴粗得像小树。
她腕间的玉佩突然烫得厉害,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温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
关凌飞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盯着那道黑影,声音发哑:“是山君。”他转头看苏惜棠,眼里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没见过的情绪——三年前他在深山里见过这畜生的脚印,比磨盘还大;两年前他追着它的爪痕翻了七座山,最后只在悬崖边捡到半片带鳞的毛发;如今它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像在应和什么。
“山……真的醒了。”他低声说,手指轻轻碰了碰苏惜棠腕上的玉佩。
那处皮肤还留着青光缠绕的余温,他突然想起昨夜苏惜棠说梦话,含糊喊着“灵田”“灵泉”,当时他只当是新媳妇初来乍到的不安,现在想来,倒像是什么契约在睡梦里生根。
人群早炸成了一锅粥。
小孩子们拽着大人的裤脚喊“大猫”,张猎户把火折子咬在嘴里,手忙脚乱地往箭筒里装箭,却被老吴头一把按住:“傻小子!山君是护山的,没见它往福女这边看?”
苏惜棠摸着发烫的玉佩,突然想起空间里那片灵田。
昨夜她往泉眼浇灵泉时,田里的稻苗突然拔高了三寸,叶尖凝着水珠,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
现在想来,或许那灵泉根本不是她“浇灌”的,而是空间在回应这片山——就像玉佩里的金纹,就像山君的虎啸,就像村民眼里的光。
“散了散了!”老吴头挥着拐棍,“明儿辰时到村头集合,带铁锨带筐!福女说了要种果树,咱得把山坳那片乱石滩翻过来!”
人群哄笑着散开,王二婶揪着小孙子的耳朵往家走,石寡妇牵着妞妞跟在后面,嘴里还念叨着“野莓”。
吴大有不知何时溜到了山脚下,正蹲在石头后搓手,见苏惜棠看过来,慌忙起身跑远,鞋跟都跑掉了一只。
赵德禄甩了甩被马拽疼的胳膊,狠狠瞪了关凌飞一眼,又扫过苏惜棠腕上的玉佩,终究没再说话。
他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山契上,却被老吴头用袖子仔细擦掉了。
夕阳把山影拉得老长,苏惜棠站在泉边,看着村民的背影消失在村口。
关凌飞走到她身后,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冷不冷?”
“不冷。”她摸着腕上的玉佩,能感觉到那道金纹在皮肤下轻轻跳动,“就是……”她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星子,“突然有点期待夜里了。”
关凌飞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山后——月亮已经爬上来了,银晃晃的,照得玉佩上的金纹泛着蜜色。
他突然想起昨夜苏惜棠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他迷迷糊糊听见她下床,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忙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她就已经在和这片山,和那个藏在玉佩里的秘密,悄悄说第一句话了。
夜风卷着松涛掠过,苏惜棠摸了摸肚子——她中午只喝了碗稀粥,可现在一点都不饿。
她想起空间里还存着半筐早上摘的灵米,煮出来的饭香得能飘半里地。
等夜里……她低头看了眼玉佩,嘴角微微翘起。
“走,回家。”关凌飞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粝的茧子传过来,“今儿累坏了,得给你煮碗红糖鸡蛋。”
苏惜棠任由他拉着往家走,腕上的玉佩还在发烫,像在提醒她什么。
她望着远处渐暗的山影,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叮”,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玉佩里裂开,又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