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被押上车的时候，天刚亮透。
车子开得不快，但颠簸得很。他靠在后座，手被反绑着，指节蹭到布条边缘，有点磨。窗外的街景一晃而过，都是老城区的灰墙和窄门，偶尔有挑担的小贩站在路边张望。
车停在城东一处旧公馆前。门匾上写着“沈氏会所”，字迹已经褪色。几个穿制服的人守在门口，见车停下，立刻上前打开车门。
他被人拽下来，拖进大厅。
厅里摆着长桌，裴渊坐在主位，手里夹着烟，没看他。
“人带到了。”带队的中尉立正报告。
裴渊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让他站好。”
有人把萧砚推到桌前。他站稳，没说话。
“你就是那个送假电报的？”裴渊抬眼。
“不是我。”
“不是你？那你承认自己冒名顶替？”
“我没冒名。”萧砚说，“我只是个干活的，谁给钱就帮谁跑腿。”
裴渊笑了下，把烟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你知道那份电报发出去之后，军部那边炸成什么样了吗？”他说，“谢云启今天早上亲自打电话来，说我要是交不出人，他就调兵封城。”
“那你就把我交出去。”
“我不想交。”裴渊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我不信你是临时工。东市电报局这两天根本没人招工，更不会让外人碰机密文件。”
萧砚没动。
“你背后是谁？”
“没人。”
“真没人？”裴渊盯着他，“昨夜陈伯替你顶罪，今天你就敢一个人往火坑里跳？你不像是会把命交给运气的人。”
萧砚抬头，“我也没把命交给你。”
裴渊看了他很久，忽然转身走向内室，“先关起来，等我查清楚再说。”
两个士兵架着他往侧院走。
关他的屋子在偏房尽头，木门老旧，锁是铁的。他们把他推进去，门“哐”地一声合上。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窗户钉了铁条。光线从缝隙照进来，在地上划出几道斜线。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指还在微微发颤。不是怕，是绷得太久。
他闭了下眼。
门外传来脚步声，停了一下，又走远了。
过了不知多久，门锁响了。
他睁开眼。
门推开，简凝走进来。
她换了身衣服，墨绿旗袍换成了深灰短袄，头发也挽得更低。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提着个食盒。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
“裴渊让我送饭。”她走到桌前，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粥，一碟咸菜，还有一小块馒头。
“你跟他说我是你安排的人？”
“我说你是我找的替身。”她把筷子递给他，“现在他在查你的身份，最多两天就会发现不对。”
萧砚接过筷子，没动。
“你为什么要来？”
“我不来，你就要被当成弃子扔了。”她看着他，“裴渊不是善人，他现在留你一条命，是因为还不确定你能用。一旦他觉得你没价值，马上就会把你交给谢云启。”
“那你呢？”他问，“你现在站哪边？”
她沉默了几秒。
“我没有退路。”她说，“谢云启知道我和你合作的事，只要我露出一点破绽，他就能让我消失。沈家不会保我，简柔巴不得我死，连沈夫人……也不敢再帮我。”
他看着她。
她低头整理食盒，动作很慢。
然后，她忽然撩起右边裙摆，跪了下来。
不是作态，也不是演戏。她膝盖直接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萧砚猛地站起。
“你干什么？”
“我求你一件事。”她仰头看他，声音很轻，“别再一个人往前冲了。”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她咬了下嘴唇，“你想搅乱局势，想逼所有人出手，想趁乱翻盘。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活着。萧晚还在，陈伯为你顶了罪，我也……也被你拉进了这个局。”
他站着没动。
“你要是出了事，我们全都完了。”
“我不需要你求我。”
“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赢？”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你拿什么赢？你没有兵，没有权，连身份都被谢云启压着。你唯一能靠的，只有我和裴渊。可你现在连我们都要推开？”
萧砚盯着她。
她没躲。
“我不是要控制你。”她说，“我只是不想输。我不想再回到那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日子。我想活下去，也想让你活下去。”
屋里很静。
外面风刮了一下，窗纸抖了抖。
他慢慢坐下。
“你起来。”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他伸手去扶她。
她没动。
他只好蹲下，和她平视。
“你手上有伤。”他忽然说。
她右手小指外侧有一道旧疤，边缘发白，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
她迅速把手缩回去。
“小时候的事。”
“是不是简柔干的？”
她没回答。
他盯着那道疤，“你为了报仇，把自己变成这样。可你现在求我收手，是因为怕我毁掉你的一切，还是因为你……真的在乎我？”
她看着他，眼神变了。
然后，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我在乎。”她说，“我早就在乎了。可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因为我知道，只要你还想着前世的事，你就永远不会信我。”
他愣住。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她声音低下去，“你每次看我，眼里都有恨。你笑的时候，也在防我。你明明记得一切，却装作什么都不懂，就为了等我露出破绽。”
他没说话。
“可我还是来了。”她说，“明知道你可能是在利用我，我还是来了。因为我赌不起，也不想再一个人扛下去。”
他松开她的手，站起身。
“你先起来。”
她没动。
他弯腰，一手托住她腋下，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她踉跄了一下，靠在他怀里。
他没松手。
“我不信人。”他说，“但我可以试试，不推开你。”
她抬头看他。
他低头，看见她眼尾有一点红。
然后，他伸手，轻轻擦了一下她的嘴角。
那里有一点油光，是刚才吃饭时沾的。
“以后别涂那么红的口脂。”他说，“太显眼。”
她怔住。
他松开她，走到门边，敲了两下。
“送饭的走了，锁门吧。”
外面传来脚步声，锁舌“咔哒”一声扣上。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他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她站在原地，手慢慢贴上胸口。
那里跳得很快。
他没回头。
“下次别跪。”他说，“有话站着说。”
她没应。
他转过身，看向她。
她旗袍的开衩处，有一道暗色痕迹，像是旧血留下的印子。位置在右腿外侧，靠近大腿根，若隐若现。
他眼神一沉。
“那是什么？”
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脸色变了。
她立刻拉下裙摆遮住。
“没事。”
“让我看看。”
“不用。”
他走过去，一把掀开她裙摆。
那是一道很长的伤疤，歪斜着横在皮肤上，边缘不齐，像是被钝器反复割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抽回腿，“很久以前。”
“谁干的？”
“不重要。”
“重要。”他盯着她，“这伤很深，当时差点伤到筋。你疼了很久吧？”
她没说话。
他忽然明白过来。
“是你被调包那年？”
她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们把你丢在外面，你想逃，被人追上，就这样一刀一刀砍下去？”
她肩膀抖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松开她的裙子，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对不起。”他说。
她猛地回头。
“你说什么？”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扛这些。”他说，“我以为你只是利用我，可你早就比我更早地，活在地狱里。”
她站在原地，没动。
“这伤，一直都在疼吧？”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看着她，“以后有我在。”
她没说话。
他也没再开口。
屋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一个士兵探头，“时间到了，该走了。”
简凝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服。
她走到门口，停了一下。
回头看他。
“你记住刚才的话。”她说，“别忘了。”
他点头。
她转身走出去。
门重新锁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地上那道斜光慢慢移动。
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耳侧。
那里空荡荡的。
他知道，有些事，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