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南城,灯火零落,万籁俱寂。白日里的喧嚣仿佛被浓稠的夜色吞噬,只余下打更人悠长而苍凉的梆子声在巷陌间回荡。林凡一身深色便装,如同融入了夜色,悄无声息地再次来到“墨香斋”门前。
店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微光。他轻轻推开,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店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将书架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赵掌柜已然等候在柜台后,神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凝重。
“林公子请进。”赵掌柜低声道,迅速闩上了店门,引着林凡穿过狭窄的、堆满废旧书册的过道,来到后院一间更加隐蔽的小屋。这里似乎是他的起居兼工作之所,陈设极为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墨香和旧纸气息。
“在下赵守拙,先祖父正是赵文博。”赵掌柜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凡,“林公子白日所言,提及顾世伯,不知……”
林凡从怀中取出顾莲舟的回信,递了过去。信上只有简单几句,确认了赵文博与顾慎言乃是至交,并言赵守拙人品可靠,嘱林凡若有事,可坦诚相商。
赵守拙仔细看过字迹,确认无误,紧绷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长长叹了口气:“果然是顾家妹妹的字迹。林公子,实不相瞒,自先祖父蒙冤去职,家道中落,这些年来,鲜少有故人之后问津了。不知林公子深夜到访,想打听什么?”
林凡神色肃然,拱手道:“赵兄,冒昧打扰。我因在翰林院整理旧档,对景和初年令祖力主的驿传革新一事颇为关注,更发现此事似乎与同期漕运积弊有所关联,甚至可能牵涉更广。听闻令祖当年曾掌握一些关键……不知赵兄这里,可还留存着令祖的些许手稿、笔记,或听家中长辈提及过什么内情?”
赵守拙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追忆,有悲愤,更有一种沉积多年的压抑。他沉默良久,方才涩声道:“林公子,你可知,先祖父当年为何突然被调离通政司?”
“官方记载是‘考评不佳’。”
“考评不佳?”赵守拙冷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苍凉,“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先祖父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
他走到一个老旧的书箱前,摸索片刻,从箱底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散发着防虫草药气味的扁长木匣。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笔记,以及一叠零散的信笺。
“这是先祖父晚年,于抑郁中写下的部分回忆札记,以及一些与至交好友(包括顾世伯)的往来书信副本。”赵守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老人家临终前,将此匣交予家父,叮嘱务必妥善保管,言道‘真相或有昭雪之日’。”
林凡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一本札记,就着昏暗的灯光翻阅起来。
札记中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可见书写者心境的起伏。里面详细记录了赵文博在通政司任上,如何发现驿传系统被严重滥用,尤其是与漕运相关的几条关键线路上,存在大量伪造勘合、虚报里程、夹带私货的现象。他顺藤摸瓜,发现这些行为背后,似乎有一个严密的网络在操控,其目的不仅仅是贪墨驿传银两,更可能利用驿传的便利,为某些见不得光的货物(甚至可能是违禁品)提供运输通道!
而最关键的一条记载,出现在一页字迹格外潦草的纸上:
“甲辰冬,得密报,漕运总兵官王浚麾下参将郭威,疑似与‘鬼面帮’往来,利用漕船夹带私盐、铁器,甚至……(此处字迹被刻意涂抹,但依稀可辨‘军械’二字轮廓)!其凭仗或不仅在王浚,京师似有更大庇护。证据难觅,彼等行事狠辣,灭口之事时有发生。吾之上疏,恐已打草惊蛇,祸不远矣……”
鬼面帮!郭威!王浚!京师庇护!灭口!
一个个关键词,如同惊雷般在林凡脑海中炸响!
这与他手中的“鬼首”令牌、老猎户的纸条、以及他推断的“官匪勾结、走私资敌”的轮廓完美吻合!赵文博当年,竟然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他提到的参将郭威,是否就是“鬼首”令牌的持有者之一?总兵官王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而那“京师庇护”,又指向何人?张璁?还是其他更高层的势力?
林凡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继续翻阅。在另一封与顾慎言的通信副本中,他看到赵文博忧心忡忡地写道:“……漕运、驿传,国之血脉。今血脉壅塞,毒瘤暗生,牵一发而动全身。慎言兄在都,亦需万分谨慎,恐非独木可支……”
可见,顾慎言当年也可能知晓部分内情,甚至可能也在暗中调查!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顾慎言去世后,顾家迅速败落,除了人情冷暖,是否也有某些势力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推波助澜?
“赵兄,”林凡合上札记,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这些手稿,至关重要!令祖当年未能完成的,或许……机会来了。”
赵守拙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希冀与担忧交织的光芒:“林公子,我知道你现在是翰林院编修,深得徐翰林看重。但你要明白,先祖父当年官至通政司右通政,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这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心狠手辣。你……真的有把握吗?”
林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赵兄,这些手稿,除了我,还可有他人看过?”
赵守拙摇头:“家父临终前嘱托,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示人。这些年来,我也只当是祖上遗物小心保管,从未敢让他人知晓。便是顾家妹妹,我也未曾提及具体内容。”
林凡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赵兄,这些手稿,我想抄录一份。原件你务必藏好,非我亲自前来,绝不可再取出。此事关乎重大,不仅是为令祖正名,更关乎社稷安危。我需要时间,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赵守拙看着林凡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正气,终于重重点头:“好!我相信林公子,也相信顾世伯看人的眼光!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这一夜,“墨香斋”的灯火直到黎明前才熄灭。
林凡带着抄录的关键信息回到翰林院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他虽然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
核心的拼图,终于找到了一块!赵文博的札记,为他提供了明确的方向和关键的人名。 接下来的目标,就是查证参将郭威、总兵官王浚的详细背景,以及他们与“鬼面帮”的具体勾结证据,并最终揪出那隐藏在京师深处的“庇护者”!
他铺开纸张,开始将今夜所得,与他之前整理的所有线索——鬼首令牌、甲辰年漕银亏空、驿路异常、乃至张允明、陆嘉的敌意——重新整合,绘制一张更加清晰的关系网络图。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他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愈发明亮、坚定的光芒。
潜龙已嗅到了猎物的确切踪迹,收网的时刻,正在一步步逼近。 然而,他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群凶残而强大的对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一击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