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皇的声音缓了缓，锡杖顶端的莲花纹微微发亮，“可你知道吗？饥荒之年，她把自己仅有的半袋米分给了三个濒死的孩童，自己却饿了三天三夜，最后是靠着啃树皮活下来的。她的灵魂里，有贪念，也有慈悲；有过错，也有救赎。你抽走了她的‘贪婪’，像从苹果里挖掉虫子一样，却连同她内里的‘慈悲’与‘挣扎’也一并剜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具空壳，一团再无任何可能性的死肉，连轮回的资格都没了——这就是你所谓的‘高效’？”
“慈悲？良知？”魔鬼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他猛地扯下那双被血污的手套，露出的手掌皮肤上，竟然布满了细密、反光的镜面纹路，那些纹路与铜镜的纹理一模一样，仿佛他的双手是由无数微小的镜片拼凑而成，在光线下闪着冷光。“那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是效率低下的冗余代码！地狱里有多少魂灵？几百万？几千万？靠你那套‘赎罪’，猴年马月才能净化完？看看我的‘恶念提纯术’！只需片刻，就能将这些肮脏、纠缠的魂灵梳理干净，剔除‘恶’的杂质，让他们变成‘纯净’的空壳，直接投生！地狱的垃圾处理效率能提升十倍！百倍！”
话音未落，他布满镜纹的手掌狠狠拍在滴血的主镜之上！“嘶啦——！”主镜中的黑影猛然爆炸般增殖，像被吹大的气球，瞬间填满了整个镜面，然后化作无数道带着金属般冰冷光泽、生满倒刺的黑色丝线。那些黑丝有手指粗细，倒刺闪着寒光，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群，“咻”地从镜中射出来，尖啸着刺向镜阵中那些茫然无措的普通魂灵！黑丝过处，空间都泛起涟漪，那是专门针对灵魂本质中“恶”的抽取之力，空气里甚至能闻到灵魂被撕裂的淡淡腥味。
一个年轻的魂灵来不及躲闪，被黑丝缠上了手腕。“啊——！”他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团黑色的雾气从他胸口被硬生生拽了出来，那是他生前偷东西时的恶念。失去恶念后，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像个木偶般倒在地上，身体渐渐透明。更多的黑丝在空中扭动，朝着其他魂灵扑去，镜阵里顿时充满了惨叫声，血洼里的黑丝也跟着兴奋地扭动，像是在等待食物。
地藏皇眼神一凝，一直垂在左手的琉璃念珠被猛地抛向空中。那念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每颗都有拇指大小，泛着淡青色的光，上面刻着细小的梵文。“唵！”真言出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宏大的力量，念珠应声崩散，一百零八颗珠子在空中化作三百六十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锁链。链条上浮现着细密的经文，金色的文字在链身上流转，发出“嗡嗡”的吟唱，像是无数僧侣在诵经，声音庄严而神圣。
金链如金色闪电，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精准无比地缠绕上每一面躁动的铜镜，将其牢牢锁住。链条与镜面接触时，发出“滋啦”的声响，镜中黑影的尖啸顿时变成了被压抑的呜咽，像是被捂住了嘴的野兽。有几根黑丝试图冲破金链的束缚，却在触到金链的瞬间，“啪”地断成两截，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你以为镜像只会被动映照‘恶’？”地藏皇的声音透过层层金链，清晰地回荡在整个镜阵空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轮回镜阵守了地狱千年，照了千年的因果。它记录的不止是灵魂的堕落，更是每一个灵魂在沉沦与挣扎中，留下的所有痕迹——包括他们的忏悔，他们的弥补，他们的救赎！”他双臂一展，更强的神力从体内涌出，顺着手臂注入金链，金色的光芒瞬间暴涨，将整个镜阵都染成了金色，灰翳在光芒中迅速消融，连空气里的腐败味都淡了几分。
“轰！”所有被金链束缚的铜镜，镜面画面再次剧变！那偷钱老妪的镜中，显现出她在赎罪池边的场景：池水浑浊，泛着淡淡的金光，她跪在池边，双手泡在池水里，日复一日地搓着粗糙的麻绳，麻绳磨得她的手布满裂口，渗出血珠，可她从未停下。每个月，她都会把搓麻绳赚的“功德钱”全部捐给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儿魂，看着孩子们拿着糖果笑时，她的嘴角会微微上扬，眼里闪着光。
那受贿政客的镜中，显现出他在“贪嗔狱”的场景：陡峭的山崖上，布满了碎石，他光着脚，汗流浃背地搬运着比他还重的巨石，每走一步，脚底都会被碎石划破，鲜血染红了山路。五百年的苦役，磨掉了他的傲慢与贪婪，让他学会了辨识哪怕最细微的私心——有次看到一个年轻魂灵想偷偷藏起一块干粮，他没有揭发，只是默默递过去自己的水囊，说“饿了就吃，别藏，藏了就走不出这狱了”。
还有那冷漠的医生，镜中显现出他在“无间道”的场景：无尽的手术室里，他穿着沾满血的白大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当年未能完成的手术。有次，他连续手术了七天七夜，手指都在颤抖，却依旧坚持着，直到成功救活了一个与当年病人相似的魂灵。那一刻，他眼中重新燃起了对生命的敬畏，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无数魂灵挣扎、痛苦、忏悔、最终得到一丝净化的画面，如同温暖的潮水，从每一面铜镜中奔涌而出！这些蕴含着“救赎”力量的画面洪流，带着金光，朝着镜中魔鬼催动的“恶念”黑影冲去，像要将其彻底淹没。
“嗤嗤嗤——！”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光与暗的交界处爆发出刺目的闪光，空气中弥漫着“滋滋”的声响，还夹杂着黑影凄厉的尖叫。震耳欲聋的能量轰鸣在镜阵中回荡，金砖地面剧烈地颤抖起来，铜镜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像是随时都会碎裂。净化与污染的力量相互湮灭，金色的光粒与黑色的雾气在空中交织，形成一道道漩涡，漩涡里还能看到魂灵的片段——有哭有笑，有苦有甜。
“不！这不可能！这些都是假的！是幻象！”魔鬼发出不敢置信的咆哮，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布满的镜面纹路开始片片龟裂、剥落，露出下面从未愈合、依旧血肉模糊的掌心——那是他生前进行最后一场活体实验时，被绝望的受害者拼死抓出的旧伤，当时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他却只是随便用纱布裹了裹，继续做实验。此刻，旧伤开始渗血，与镜中的血洼连成一片，可那些黑丝却不再靠近他，反而像怕烫似的往后缩。
镜中与他面容一致的漆黑影子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在金链光芒与救赎画面的双重冲刷下，它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迅速消融、净化，一点点变小，最后还原成最本源的点点荧光。那些荧光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挣扎着，却无可逆转地飞回各自魂灵的体内。被荧光重回的魂灵，身体渐渐变得饱满，眼神也恢复了神采，那个年轻的魂灵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眼里露出了迷茫，却不再是空洞。
地藏皇一步踏出，身形如金虹贯日，锡杖在地面拖出一道金色的线，瞬间掠过混乱的战场。手中的九环锡杖带着镇压一切邪妄的煌煌神威，直指那面最为核心的滴血主镜，杖顶端的莲花纹亮得刺眼，仿佛要将所有的黑暗都驱散。
魔鬼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西装开始消散，露出里面布满伤疤的身体——那些都是实验时留下的，有刀伤，有烫伤，还有注射药剂时留下的针孔，密密麻麻，触目惊心。他怔怔地看着主镜中，此刻映照出的，不再是他扭曲的倒影，而是他生前在阴暗实验室里的场景：惨白的灯光下，他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正对着绑在手术台上的无辜者注射药剂。那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喊着“我想妈妈”，可他却面无表情，手里的记录笔飞快地写着数据，嘴里还念叨着“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验证了”。
看着这一幕，魔鬼的呜咽声在颤抖，眼泪从他漆黑的眼睛里流出来，却是暗红色的，像血一样。“我只是……只是想证明……‘恶’……是天生刻在基因里的代码……是无可更改的宿命……不是我的错……我没错……”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透明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地藏皇的指尖，蕴含着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轻轻点在了主镜的中心。“嗡——”所有金色锁链同时嗡鸣着收回，在空中盘旋一圈，然后在他腕间重新凝聚成那串光华内敛的琉璃念珠，珠子上的梵文渐渐隐去，只留下淡淡的光泽。“恶，是选择。”他的声音平静，却如同最终的审判，烙印在空间之中，“那个被你抓伤的实验体，临死前还在说‘希望你能回头’；你母亲在你失踪后，找了你三十年，直到去世，手里还攥着你的照片，她说‘我的儿子只是走丢了，他会回来的’。他们都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选了恶，选了用别人的痛苦来验证你的理论——这不是宿命，是你的选择。就像，救赎也是选择，那些魂灵选择了忏悔，选择了弥补，所以他们值得被原谅。”
主镜上，那触目惊心的血洼开始迅速消退、蒸发，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镜面流回缝隙，最后消失不见，镜面重新变得光洁，像一块纯净的青铜，清晰地映照出通往轮回的道路——路的尽头是一片柔和的白光，白光里传来淡淡的梵音，让人听了心里平静。镜阵边缘，那个原本呆滞如木偶的老妪魂灵，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神采，她看着镜中自己捐钱给孤儿的画面，眼眶微微发红，然后转过身，朝着地藏皇的方向，虔诚而感激地深深鞠了一躬，动作缓慢却坚定。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粗布衣裳，然后一步步走向那发光的轮回通道，背影渐渐消失在白光里，消失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铜镜，像是在告别。
魔鬼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最后的金色光粒中，只在光洁的主镜镜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湿痕，蜿蜒而下，如同一滴未曾干涸的眼泪。
地藏皇收起锡杖，环视恢复平静的镜阵。远处，忘川河的渡轮发出悠长的汽笛声，预示着又一批满载着人间烟火气、带着欢笑与泪水、善念与罪孽的新魂灵即将抵达。他低头，缓缓转动腕间的念珠，每一颗澄澈的珠子上，此刻都仿佛映照着一面微缩的青铜镜，镜中光影流转，不仅有深沉的恶，更有恶念消散后，从那灵魂深处，慢慢透出的，微弱却坚韧的救赎之光。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他轻声重复着那古老的誓言，手中的九环锡杖再次轻轻点地。
“铛——”
清越的鸣响在空旷的镜阵中悠悠回荡，穿透层层镜影，仿佛在为每一个深陷泥泞、等待救赎的灵魂，计算着归期，数着那终将到来的，解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