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骨茬的形状，依稀残留着某种不属于狰狞魔物的、略显纤细的轮廓。
“你……你胡说！”魇的膜翼猛地僵住，挣扎的动作出现了片刻的凝滞。那被刻意尘封的、属于“张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毒针般刺入它混乱的意识核心。它记得那金榜题名时的喧闹与自己小屋的冷清，记得那壶毒酒入手时的冰凉与内心的灼热，记得同窗临死前不可置信的眼神……这些它用数百年怨念试图覆盖的记忆，此刻在地藏皇平静的叙述下，变得无比清晰。
地藏皇凝视着它那双充满了混乱、痛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双眼，声音如同穿越了时空的长河，直接拷问着它最原始的魂魄：“你总是不忿，指责天道不公，命运不公。可你当年若肯将那份嫉妒之心化为砥砺前行的苦读之力，脚踏实地，磨砺心性，凭你的才智与那股不甘人后的执念，未必不能在后来的科考中挣得属于自己的功名。可你选择了最便捷、最恶毒的方式，毁灭他人，也彻底毁灭了自己。如今你肆意扰乱轮回，篡改他人命格，制造更多不公与痛苦，不过是想拉所有纯洁、善良、努力过的灵魂与你一同沉沦，用整个世界的混乱与黑暗，来掩盖和逃避你自身失败且罪恶的事实！你不敢承认，你如今的境地，你所憎恨的这所谓‘不公’的轮回，其根源，在于你当年那个错误而卑劣的选择！”
“我……我不是……我没有……”魇张了张嘴，想用更恶毒的言语反驳，想继续用狂笑来掩饰内心的崩塌，却被喉间汹涌而出的、代表它本质罪业的浓稠黑雾呛住，什么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那黑雾不再具有攻击性，反而像是它体内支撑物的流失。
在白玉栏杆持续洒落的净化之光与地藏皇直指本心、撼动魂魄的诘问下，它那由数百年怨气、嫉妒与不甘构筑的狰狞躯体开始变得不稳定，如同风中残烛。浓郁的黑气从它体表迅速剥离、消散，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那对布满血管的恐怖膜翼寸寸碎裂、剥落，化作飞灰，最终露出了隐藏在最深处、一对略显单薄、骨骼纤细、泛着苍白微光，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碎裂的骨翅——那是它数百年前，尚未堕入魔道，还是一个心怀青云之志、在灯下苦读的年轻书生“张生”时，魂魄最原始、最本真，却也最脆弱的形态。
红光锁链发出一声清越如金玉交鸣的声响，骤然收敛了所有光芒，变得温顺而黯淡，松开了对那对苍白骨翅的束缚。
魇——或者说，重新显露出本源形态的“张生”之魂——的身影在纯净的光芒中彻底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微弱却不再蕴含怨毒与污浊的青烟，被锡杖顶端那颗似乎能容纳世间一切罪与罚的宝珠散发的柔和红光吸纳进去，归于永恒的寂静与等待净化的囚笼。
地藏皇缓缓收起锁链，步履沉稳地走到那本受损的轮回簿前，俯身将其拾起。他的指尖流淌出温和而凝实的金色光芒，如同最灵巧、最富有耐心的织女，在书页那三道触目惊心的裂口处细细编织、弥合。金光所过之处，破损的纤维重新连接，消散的魂火信息被从虚空中召回、稳固。书页上，那个教师魂魄被扭曲的、显示着“暴戾之家，凄苦早夭”的命格渐渐淡去、消失，重新浮现出清晰而端正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香门第，一世顺遂，桃李满园”的字样，那字迹蕴含着安抚魂灵的力量。
他将修复如初、甚至光芒更显温润的轮回簿递给闻讯匆匆赶来、面带愧色与敬畏的判官。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漫长而空旷、重新恢复秩序的黄泉路，望向远方那横亘在冥土之上、水色幽深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眼泪的忘川河。河面上，水波不兴，一叶由摆渡人掌控的古老渡船，正无声地、缓缓地驶向对岸那代表着轮回与新生彼岸。船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儒雅、魂体凝实散发着淡淡白光的中年书生魂灵，似乎心有所感，正朝着地藏皇的方向，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恭敬而感激地、深深地弯腰作揖——那正是三百七十年前，被“张生”（魇）毒害的同窗“李生”。他死后并未怨恨，反而勤勉修德，广积善缘，在轮回中几经磨砺，如今终于偿清所有因果业债，魂体纯净，修得善果，即将前往一个更加光明、充满机遇的前程。
地藏皇静立原地，面对着那跨越了数百年光阴与生死的感激，微微颔首回应。没有言语，但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蕴含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至理。
他手中的锡杖再次轻轻敲击在刚刚被力量抚平、恢复原状的青石板上。一圈柔和的红光如同温暖的生命潮水，以杖底为中心，轻柔地漫过整条黄泉路，所过之处，所有战斗留下的焦痕、坑洞、污渍，以及那些逸散的负面能量，都被彻底抚平、净化。道路两旁的白玉栏杆与莲花也缓缓沉入地下，仿佛从未出现。
喧嚣与混乱过后，是更深沉的寂静。
地藏皇低下头，专注于擦拭腕间那串白骨念珠上沾染的、来自魇的、最后一点顽固的黑色汁液。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仪式。念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嗒…嗒…”声，在这片空旷而肃穆的地狱深处，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某种永恒的心跳。
这声音，仿佛在无声地宣示，也像是在对这无垠幽冥、对所有能感知到此地的存在低声告诫：
所谓天地秩序，所谓因果轮回，从不是刻板冰冷、不容置疑的条文律法。其真正的核心，是让每一个蒙受冤屈、饱尝痛苦的魂魄，最终都能等到昭雪与公道；让每一个曾迷失路途、犯下罪业的魂灵，无论罪业多么深重，只要在无边黑暗中尚存一丝悔意、一点向善的可能，都能看见那一线可以回头的、充满希望的光明。
而这光明，并非来自外部的赐予，它源于选择，源于面对自身罪业时的勇气，源于即使身处无间，亦不曾彻底泯灭的、那一点对善与公义的敬畏与向往。
嗒…嗒…
念珠轻响，余音袅袅，在黄泉的风中，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