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慧能低吼一声，手中的破碗差点掉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他用力甩头，想要驱散这突如其来的、令人作呕的记忆。那是他深埋心底，试图用后半生的吃斋念佛来洗刷的罪孽，为何会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浮现？
他现在，不就是当年那个老妇吗？同样为了救亲人的命，怀揣着救命钱，在这荒山野岭，寄望于陌生人的慈悲……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三更的梆子声，或者是更漏声，从不远处隐约传来，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直接敲击在他的心脏上。每一声，都让他的恐惧加深一分。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压迫感，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禅房门外。
慧能浑身僵硬，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
“吱呀——”
门被推开了。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还是那个年轻的僧人，但此刻，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和贪婪。他手里，握着一把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柴刀。
“老人家，”年轻僧人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如同这山间的夜风，“这荒山野岭的，钱财留在身上是祸患，不如……捐给寺庙，积点功德吧。”他说着，一步步逼近。
“不！不行！那是我孙儿的命啊！求求你，师父，发发慈悲！”慧能嘶吼着，绝望地向后缩去，想要保护怀里的布包。
但那年轻僧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他一把揪住慧能破旧的衣襟，如同拎起一只小鸡，将他死死地按在冰冷的墙壁上。挣扎是徒劳的，年老力衰的慧能在那双铁钳般的手下，毫无反抗之力。
冰冷的刀刃，贴上了他干瘦、布满皱纹的脖颈。那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在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慧能终于真真切切地懂了——当年那个老妇，在被他用石头威胁时，眼里的那种绝望，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对无法拯救亲人的痛苦，根本不是他事后偶尔回想时，所能想象出来的！那是真实的，刻骨铭心的！和他此刻的感受，一模一样！
“我……我错了……”泪水混杂着冷汗，从慧能浑浊的老眼中汹涌而出，“放过我……那钱是救我孙儿的……”
年轻僧人，或者说，那个代表着“过去之恶”的化身，脸上只有狰狞的冷笑，毫不理会他的哀求，粗暴地拖拽着他，向寺庙后山的悬崖边走去。
碎石硌着他赤裸的脚心，尖锐的疼痛传来，他知道，脚在流血。山风猛烈地灌进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更无法发出完整的求救。他被拖到悬崖边缘，看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听着那如同鬼哭的风声。
他回过头，看着那张在月光下扭曲的、属于“年轻自己”的脸，终于彻底崩溃，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喊出声，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人声：“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你……放过我的孙儿！他是无辜的！所有的报应，都冲我来吧！”
失重感猛地袭来，身体向下坠落，无尽的黑暗如同巨口，要将他吞噬。
然后——
第二世：水溺
慧能猛地睁开眼睛，冰冷的水立刻涌入他的口鼻。他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抓挠，却只抓到更多冰冷的水。他在下沉，不断下沉。光线在水面上摇曳，那么遥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悬崖下摔死了吗？
记忆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悬崖、年轻僧人、铁夹、孙儿阿毛……还有更久远的，一个老妇，一块石头……
肺部如同火烧，缺氧使他头晕目眩。他拼命向上划水，但有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踝，把他向下拉。他低头看去，不是水草，而是一双苍白的手，从深水处的黑暗中伸出来，死死抓着他的脚。
那双苍白的手异常熟悉——那是他年轻时的手，有力而残忍。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更多的水涌入他的肺。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水下深处，一个老妇的身影静静悬浮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他。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石头。
那就是他当年用来行凶的石头！
“不……”他想呼喊，却只吐出一串气泡。
那双年轻的手把他向下拉，向下拉，直到他与那老妇面对面。她的嘴唇不动，但一个声音直接传入他的脑海：“你懂了吗？”
他不明白，他不懂！他只想活下去，去救他的孙儿阿毛！
黑暗再次吞噬了他。
第三世：火焚
慧能猛地睁开眼睛，灼热的气浪立刻扑面而来。他咳嗽着，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燃烧的屋子里。火焰舔舐着木质结构，发出噼啪的声响，浓烟滚滚，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救命！救命啊！”他冲向门口，但门被从外面锁死了。他拍打着门板，手掌立刻被烫起了水泡。
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站在外面，冷漠地看着燃烧的房屋。那是年轻时的自己，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放我出去！求求你！”慧能哭喊着，“我的孙儿还在等我！”
年轻的自己无动于衷，反而转身离去。
火势越来越大，慧能被迫退到角落。在跳跃的火光中，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老妇的身影，她站在火焰中央，伸手指着他。
“你懂了吗？”她的声音穿透火焰的咆哮。
慧能崩溃地摇头：“我不懂！我不懂你要我懂什么！”
一根燃烧的房梁掉下来，砸在他的身上。剧痛中，他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
黑暗再次降临。
第四世：病榻
慧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他试图起身，却浑身无力，咳嗽不止。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症状熟悉得可怕——这正是他孙儿阿毛患的病症。
门帘被掀开，一个老郎中走进来，看了看他，摇头叹息：“这病，需要昂贵的药材才能治。”
慧能急切地摸向胸前，那个装有钱财的布包不见了。他所有的积蓄，为阿毛准备的救命钱，不翼而飞。
“我的钱……我的钱呢？”他虚弱地问。
郎中冷漠地回答：“你没钱？那我无能为力。”
慧能挣扎着下床，跪在地上：“求求你，救救我，我孙儿还小，不能没有我……”
郎中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慧能趴在地上，咳嗽越来越剧烈，最后咳出了鲜血。他感觉生命正在从体内流逝。
那个老妇的身影再次出现，站在床尾，静静地看着他。
“现在，你懂了吗？”她问。
慧能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但随即被痛苦淹没。他艰难地开口：“我……我体会到了病痛无钱医治的绝望……但是……”
话未说完，他又一次被黑暗吞噬。
第五世：乞丐
慧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跪在寒冷的街边。他面前放着一个破碗，里面只有几文钱。路人行色匆匆，无人看他一眼。
他饿得头晕眼花，冷得浑身发抖。他向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伸手乞讨，但大多数人视而不见，有些人甚至厌恶地避开。
一天过去了，他的碗里还是那几文钱，根本不够买药治病。
夜幕降临，他蜷缩在墙角，感觉自己快要冻死了。一个身影停在他面前，他抬起头，看到了那个老妇。她递给他一个热馒头。
慧能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感激涕零：“谢谢你，谢谢你……”
老妇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现在，你懂了吗？”
慧能愣住了，他看着老妇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你当年也是这般无助，这般绝望……”他颤抖着说，“你乞求过我，就像我现在乞求他人……”
老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慧能继续道：“我不仅夺走了你的生命，还夺走了你救儿子的希望……就像如果有人现在夺走我救孙儿的希望一样……”
老妇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但就在这时，一阵剧痛从慧能胸口传来，他低头看去，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一个蒙面人抢走了他碗里那几文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慧能倒在地上，最后的意识里，他听到老妇的叹息：“还是不够……”
第六世：医者
慧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衣，站在一个药铺里。他是这里的郎中。多年的记忆涌入脑海——他从小学习医术，立志救治穷人。
门被推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扶着一个咳嗽不止的年轻男子走进来。
“郎中，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病得很重……”老妇人哀求道。
慧能看着这对母子，突然认出了老妇人——她就是那个在他前世记忆中反复出现的老妇！而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她病重的儿子。
他心中一震，但很快镇定下来，仔细为年轻男子诊脉。
“这病需要昂贵的药材。”慧能说，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
老妇人跪了下来：“郎中，我没钱，但我可以为你做牛做马，求求你救救他！”
这一刻，慧能面临着选择。他可以轻易地救这个年轻人，弥补前世的罪过；也可以拒绝，重演当年的悲剧。
他深吸一口气，扶起老妇人：“不必如此，我会治好他。”
他不仅免费为他们诊治，还拿出了自己最好的药材。几天后，年轻男子的病情明显好转。老妇人千恩万谢，带着儿子离开了。
慧能站在药铺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平静。他以为自己终于理解了，终于赎罪了。
当晚，他闭上眼睛，期待着一个不同的结局。
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被束缚在那根烧得通红的铜柱之上，业火继续灼烧着他的灵魂。
“为什么？”他嘶吼着，“我救了她儿子！我理解了她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
地藏皇的法相庄严地端坐在金色莲台上，目光悲悯。
“你理解了她的痛苦，但还未理解罪孽的全貌。”地藏皇的声音直接在他的心间回荡，“你可知，她死后，她的儿子如何了？”
慧能愣住了。他一直以为，他当年杀死老妇，只害了一条性命。难道...
地藏皇一挥手，一幕景象出现在慧能面前：老妇的儿子因为无人照料，病情恶化，最终在痛苦中死去。而更令人心痛的是，这个年轻人原本有望考取功名，为一方百姓造福。他的早逝，间接影响了许多人的命运。
“你看见了吗？”地藏皇的声音沉重，“一念之恶，如投石入湖，涟漪不断扩大，触及无数生命。你夺走的不仅是一条性命，还有她儿子活下去的机会，她儿子可能造福的人的机会...这罪孽的链条，绵延不绝，直至今日。”
慧能浑身剧震，终于彻底明白了。他当年那一下，不只是杀了一个人，而是斩断了一整条生命的河流，让无数可能化为乌有。
“弟子...弟子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慧能伏在滚烫的铜柱上，灵魂颤抖，泪水混合着无尽的忏悔汹涌而出。“弟子愿受一切惩罚！愿入轮回，做三世乞儿，尝尽她当年失去钱财、乞讨无门的窘迫与凄凉；再做三世医者，救治如她儿子般无助的病患，赎我断绝人望之罪；更愿做七世护林人，守在她殒命的那片山崖，挡尽世间失足坠崖的险厄...只求能偿还这罪孽之万一！求使者慈悲，给弟子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的叩首，虔诚而沉重，每一次都与滚烫的铜柱相触，发出灵魂的颤鸣。
随着他的誓言发下，地藏皇眼中流露出的悲悯之光更盛。一道温和而纯净的金光，如同母亲的怀抱，缓缓漫过慧能被业火灼烧得残破不堪的灵体。在这金光的照耀下，铜柱的烈焰仿佛遇到了克星，渐渐平息、熄灭，那束缚着他的无形枷锁也随之消散。
慧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尽管灵魂依旧带着伤痕，但那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业火之苦，终于止息了。他挣扎着，朝着地藏皇的莲台，再次深深叩拜。
当他抬起头时，看见前方无尽的虚空之中，一扇巨大、古朴、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大门，正在缓缓敞开。门内光影流转，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可能与轮回的奥秘。
那是轮回之门。
慧能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庄严的莲台，目光坚定，再无犹豫。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扇开启的光门。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虚浮，不再是被拖拽，而是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踩在了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向救赎的实地上。他深知，这条赎罪之路漫长而艰苦，但他再不敢，也绝不会偏离半分。
因为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救赎，不在于承受等量的痛苦，而在于理解痛苦的无限延伸；不在于偿还一条性命，而在于守护千万条可能被影响的性命。
业火炼魂，轮回试心。唯有当罪人真正理解了罪孽的全貌，业火才会熄灭，轮回才会给出新的道路。
而这，只是他漫长赎罪路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