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2月20日,晨,松花江北岸,关东军最后防线。
山田乙三大将站在观察所里,举着望远镜,手在抖。
不是怕,是冷。
北满已经呵气成霜,但他知道,让他发抖的不是天气。
望远镜里,松花江南岸,无边无际。
不是人,是红旗。
成千上万面红旗,在晨风中飘,像血,像火,像要烧过江来。
红旗下面,是土黄色的军装,是闪着寒光的刺刀,是……炮。很多炮。
他粗略数了数,视野里能看到的,就不下两百门。
75山炮,105榴弹炮,还有他从未见过的、粗短的迫击炮。
“大将阁下。”
参谋长秦彦三郎干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最新情报。
南岸的支那军,确认为中共东北民主联军主力,总兵力……超过二十万。
而且,”他顿了顿,“他们在吉林、通化、牡丹江,建立了兵工厂。
月产步枪,超过一万支;子弹,三百万发;手榴弹……”
“够了。”
山田乙三放下望远镜。
镜片上沾了雾气,他擦了擦,但手抖得厉害,没擦干净。
满洲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长春关东军司令部的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莫斯科方面……有回复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没有离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侍立一旁的参谋长微微躬身,面色凝重如铁:
“阁下,斯大林……拒绝接见我们的特使佐藤大使。克里姆林宫只通过莫洛托夫传回一句话:‘苏联政府将严格履行其对盟国的义务,当前局势下,没有进行调停的基础。’”
“‘履行义务’……‘没有调停基础’……”
山田乙三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冰冷的词,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最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气音,那笑容凝固在脸上,惨淡得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冻云。
他转过身,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却难掩疲惫。
“东京……大本营还在幻想苏联人能保持中立,甚至居中斡旋。
可‘义务’……”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
“雅尔塔……他们一定在雅尔塔达成了什么!
斯大林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柏林以东……”
秦彦沉默着,这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远东的苏军正在秘密集结,兵力、装备、意图,都像这满洲的严冬一样,透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未知。
秦彦三郎看向南岸,那些红旗,那些刺刀,那些炮。
然后,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沈阳司令部,那个通讯官冲进来,脸色惨白地说:
“中共军……已经进城了。”
“向苏军投降,我们会被押往西伯利亚。”
秦彦三郎低声说,“向他们投降……我不知道。”
山田乙三走回桌前。
桌上摊着地图,红蓝铅笔的标记已经混乱不堪。
他拿起红笔,在“哈尔滨”三个字上画了个圈,又重重打上叉。
“发报吧。”
他说,声音忽然平静了。
“给东京大本营,发最后一封电报。”
通讯官记录。山田乙三口述,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关东军总司令官山田乙三,致大本营:
自八月九日苏军参战至今,我军将士浴血奋战,予敌重大杀伤。
然敌众我寡,补给断绝,外无援兵,内无粮草。
今中共军二十万已抵松花江,苏军百万陈兵江北。
我军腹背受敌,突围无望。
为保数十万将士性命,为留帝国重整旗鼓之种,臣
……决定停战。”
他停顿,很长很长的停顿。然后,继续说:
“停战条件:
一,保证我军将士人身安全;
二,不虐待俘虏;
三,允许自行解除武装。
以上,若中共军同意,则自十月二十一日零时起,关东军……停止一切抵抗。”
通讯官记录完毕,抬头看他。山田乙三挥挥手:“发吧。”
通讯官敬礼,离开。观察所里只剩下他和秦彦三郎。窗外,松花江静静流淌,江面已经开始结薄冰。对岸,红旗还在飘。
“秦彦君。”
山田乙三忽然说,“你还记得,我们刚来满洲的时候吗?”
秦彦三郎点头。
那是一九三二年,他们作为“满洲派遣军”第一批军官,踏上这片土地。
那时他们年轻,骄傲,相信“皇军不可战胜”,相信“大东亚共荣”。
他们看着这片黑土地,觉得这是帝国未来的粮仓,是支撑“圣战”的基石。
十三年。
弹指一挥间。
“我错了。”
山田乙三说,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我们都错了。这片土地,从来就不属于我们。
以前不属于,现在不属于,将来……也不会属于。”
他走到军旗前。
那面太阳旗还很新,但他觉得,它已经旧了,旧得像一块裹尸布。
他伸手,想摸一摸,但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烧了吧。”他说,“别让它……落在他们手里。”
秦彦三郎点头,取出火柴。
但第一根,没划着;
第二根,断了;
第三根,才燃起小火苗。
火苗舔上旗面,很快蔓延,吞噬了那轮红日。
山田乙三看着旗在火中卷曲,变黑,化成灰。然后他转身,拔出佩刀。
刀是好刀,刀身映着窗外的天光,雪亮。
“大将阁下!”
秦彦三郎冲上来,但晚了。
山田乙三跪坐在地,双手握刀,刀尖对准腹部。
他闭上眼睛,想起靖国神社,想起樱花,想起东京的家的庭院。
然后,用力捅了进去。
血喷出来,溅在墙上,溅在地图上,溅在那面已经烧成灰的军旗上。
秦彦三郎跪倒在地,无声痛哭。
窗外,松花江依旧静静流淌。
对岸,忽然响起军号声。
不是进攻的号,是……集结号。
然后,是歌声。
成千上万人合唱,听不懂歌词,但调子很熟,是《义勇军进行曲》。
歌声穿过江面,穿过晨雾,穿过这间充满血腥味的观察所。
山田乙三在剧痛中,最后听见的,是这歌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陆军大学,一个中国留学生唱过这首歌。
那时他觉得刺耳,现在……
现在,他明白了。
这歌声,是葬歌。
为一个时代送葬。
而新时代的太阳,正在松花江对岸,冉冉升起。
一九四五年二月,华北平原。
寒风,裹挟着未散尽的硝烟与刺骨的雪粒,像无数把无形的刮刀,呼啸着掠过保定城郊。
大地冻得坚硬,夜色浓稠如墨,为冀中纵队的战士们披上了最完美的伪装。
三支精悍的突击队,如同从地狱深渊悄然伸出的铁钳,在绝对的寂静中,向着日军引以为傲的“松本防线”悄然合拢。
这条由四十二座灰黑色混凝土碉堡构成的“死亡链条”,曾让数倍于己的国军铩羽而归,此刻却在更深的黑暗中,本能地嗅到了毁灭临近的气息。
碉堡射击孔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在寒风中摇曳,成了黑暗中致命的坐标,也成了死神降临的指引。
解放军的旗帜已在华北广袤的土地上飘扬。
山东军区组建的东北抗日联军兵锋直指关外,沈阳光复的捷报刚刚传来。
中央军委的指令清晰而振奋:
收复大型城市!
冀中、晋绥、晋察冀三大军区,目光如炬,锁定了大同、唐山、包头、邯郸、保定……
而撕开保定外围这“松本防线”,便是敲响古城解放钟声的第一锤。
在后方精心构筑的隐蔽阵地上,寒风几乎能冻裂骨头。
炮兵指挥官王振山狠狠抹了把脸,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麻木,他的眼睛,却像钉子一样死死焊在冰冷的观察镜上。
镜片后,是目标,是仇恨,是胜利的曙光。
在他身后,四十二门沉默的巨兽——来自太行山深处黄崖洞兵工厂最后的杰作。
仿美制m2型的“解放2”107mm迫击炮,炮口微扬,如同蛰伏的猛虎,蓄势待发。
它们装填的,是黄崖洞人用智慧和血汗浇铸的“开罐器”——自研的延时高爆弹头,专为啃碎这些东洋“龟壳”而生。
这是兵工厂迁往长治前,最后一批压箱底的“土洋结合”重锤。
空气凝固了,只有风声在呜咽。
王振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意志,穿透了呼啸的寒风:
“一号目标,风向修正两格…装填!”
命令像冰冷的铁链,瞬间绷紧了整个阵地。
“轰——!”
第一声炮响,如同撕裂厚重布帛的惊雷,猛然炸碎了死寂的夜幕!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片滚雷般的咆哮!
大地在脚下震颤,炮口喷出的烈焰瞬间照亮了炮兵们坚毅而紧绷的脸庞,旋即又被更浓的硝烟吞没。
炮弹,带着尖锐刺耳的死亡哨音,划破冰冷的夜空,精准地扑向那微弱的、致命的火光——碉堡的观察孔!
没有预想中地动山摇的撞击巨响。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令人心悸的、沉闷到骨子里的“噗嗤”声。
仿佛一柄无形的、万钧重的巨锤,狠狠砸进了一块腐朽的巨木深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
耀眼的、毁灭性的光芒,从碉堡内部轰然爆开!
如同一个被强行撑破的、装满烈焰的口袋!
混凝土碎块、扭曲的钢筋结构,在恐怖的冲击波中,像慢镜头般在空中解体、飞溅!
“中了!直入观察孔!!”
观测员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狂喜,几乎变了调。
王振山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飞速在战报本上记录,字迹带着战场特有的潦草与力量:
“…弹体贯入,延时引信激发…混凝土碎块与钢筋结构在空中解体飞溅,其状…宛如被无形巨锤砸碎的龟壳!”
透过弥漫的硝烟,他清晰地看到:
那座曾被视为坚不可摧的堡垒,此刻就像一个被暴力砸开了盖的铁皮罐头。
扭曲变形的钢筋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浓黑的烟尘混合着橘红的火焰,翻滚着升腾,在寒风中拉出一道道绝望的轨迹。
这不是零星的袭扰,这是旅级规模的重火力精准协同!
是太行山的智慧与坚韧,与现代战争火力的惊世碰撞!
松本防线那看似牢不可破的“龟壳”,被这来自山沟沟的“土洋结合”之力,狠狠地、无可挽回地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豁口!
寒风中,胜利的号角,仿佛已在炮火的余音里隐隐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