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3月底,太平洋的海风带着咸涩与寒意,吹拂着“玛丽皇后号”远洋客轮巨大的钢铁身躯。
甲板上,秦云凭栏独立,深邃的目光投向东方那片烽烟笼罩的土地。
他终于踏上了归途,但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身边,少了舅舅宁木若和舅母的身影,只剩下小表姐宁颖鹤和新婚妻子顾芷卿相伴,这趟航程因而显得格外空旷,也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孤寂。
舅舅宁木若的选择,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秦云心头,但也是秦云认为最好的抉择。
那个曾经在陕西政坛叱咤风云、雄心勃勃的男人,如今彻底熄灭了胸中的火焰。
杨虎城将军的遭遇,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深深刺痛了宁木若,也彻底浇灭了他对国府最后一丝幻想。
自从“西安事变”后,杨将军被委员长以“出洋考察”之名放逐,其满腔报国热忱在抗战烽火燃起时,化作了不顾亲友死谏也要归国参战的决绝。
然而,等待这位赤子的并非战场,而是冰冷的镣铐和漫长的幽禁。
宁木若视杨将军为挚友与同袍,其被囚,不仅是英雄的悲剧,更是对宁木若所信奉的某种道义与情谊的彻底背叛。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甚至不惜放下身段,数次通过权倾一时的孔、宋家族斡旋,试图营救。
然而,孔宋两家在委员长绝对的意志面前,也不过是谨小慎微的仆从。
营救非但无果,反而让宁木若在孔宋眼中成了“不识时务”、“招惹麻烦”的人物,迅速被疏远冷落。
若非秦云凭借过人的商业手腕,与孔家两位热衷于时尚与投资的千金保持着紧密且互利的生意往来,勉强维系着一点体面,宁家恐怕早已被彻底摒弃于那个顶级的权力与财富圈层之外。
这份无力感与愧疚感日夜啃噬着宁木若。
他常枯坐书房,对着窗外异国的繁华街景,眼前浮现的却是西安城头猎猎的军旗和杨虎城坚毅却最终黯淡的面容。
“是我……是我无用啊,最终活成了自己嫌弃的背叛的小丑……”
这样的低语,成了他心魔的呓语。
抑郁如同浓雾,将他层层包裹。
而陕西政坛传来的消息更令人心寒。
——他曾经的同僚、部属乃至整个陕西的军政体系,早已被国府以“整肃”、“调整”之名清洗殆尽,换上了一张张陌生的、唯命是从的面孔。
即便他想回去,那里也再无他的立足之地,等待他的只有无处不在的掣肘、猜忌与冷眼。
昔日的抱负与雄心,在现实冰冷的铁壁前,碎得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秦云却为舅舅和舅妈铺就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审时度势,果断地将舅舅拥有的秦岭集团股份,置换成了棕榈创能(palm Innovations)4%的股权。
更在集团今年召开的股东会议上,为舅舅赢得了棕榈创能集团的首席行政官(cAo)的职位。
克里森更是对老丈人超乎寻常的信任,几乎将公司所有运营管理的权柄都交到了他的手中,还为他配备了一个专业的团队,让宁木若发号的政令没有任何阻碍的执行下去。
这份掌控力,这份在充满活力的新领域开疆拓土的成就感,是昔日那个在复杂官场中如履薄冰的省府秘书长职位所无法比拟的。
对比自己在美国事业的风生水起和即将到来的家庭新成员,宁木若最终以“照顾临产的颖雁”为名,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美国。
这既是现实的考量,也是一种对过往的、无声的告别。
航程漫漫,秦云的思绪也飘向了那个古灵精怪的妹妹秦朵。
这丫头在他和顾芷卿面前,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麻雀,天天念叨着要“替哥哥分忧”、“管理公司”。
秦云深知妹妹的聪慧与对音乐艺术依旧的痴迷,也明白她渴望证明自己的心思。
与其让她在陌生的领域磕磕绊绊,不如为她搭建一个专属的舞台。
他委托在美国根基深厚的克里森,在麻省理工学院所在的学术圣地——剑桥市,以极其划算的2800美元每英亩的价格,果断拿下了一块32英亩的土地。
这不仅仅是为了当下,秦云深知,这片毗邻世界顶尖学府的土地,在未来就是一座价值连城的“会生长的金矿”。
紧接着,克里森又根据秦云的指示,成功收购了一家经营古典唱片的小型音乐公司“harmony Notes”以及一家虽老旧但技术底子尚在的唱机唱片制造厂“Acoustic craftsmen”。
秦云利用一周时间陪着妹妹乘坐飞机飞往剑桥市,投入30万美元,整合原有技师和熟练工人,又高薪招募了30名新锐的录音师、制作人和工程师,一家名为“云朵唱片”(cloud Records)的新公司就此诞生。
当秦朵得知这个是哥哥几乎为她量身定制的礼物时,惊喜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
“哥!你太好了!我保证把它做成全美最棒的唱片公司!”
看着妹妹眼中闪烁的、充满干劲和梦想的光芒,秦云心中满是宠溺与欣慰。
只要这个从小疼爱的妹妹开心,能为她插上追逐梦想的翅膀,这钱花得值,这心血费得值!
“行,好好玩,哥相信你。”
他笑着揉了揉已经长大的妹妹的头发,那份豪气与温情,尽在不言中。
巨轮破开深蓝色的海浪,坚定地向东驶去。
秦云收回远眺的目光,心中既有对故土的深切思念,也有对国内复杂局势的审慎忧虑,更有一份在美国打拼积累下的实力带来的沉稳底气。
舅舅的选择已成定局,妹妹的未来有了着落,而他自己的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前方的中国,等待他的将是更严峻的挑战。
在乾县和淳化台塬带的那片土地上,一个由他构想、正由无数人亲手建造的惊人奇迹——台塬新城正在兴起。
秦云站在台塬新城初具规模的制高点上,目光所及,这里早不再是记忆中那片荒凉的黄土塬坡,而是一片令他这个始作俑者都感到惊愕的、充满生机的景象。
脚下是宽阔平整、泛着青黑色光泽的柏油马路,如同脉络般延伸向远方,连接起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厂房。
红砖墙在春日下显得格外坚实。
道路两旁,挂着“豫记布庄”、“王记剃头”、“新城饭铺”等招牌的商铺鳞次栉比,虽显朴素却充满烟火气。
更远处,成排的、样式统一的居民楼整齐排列,屋顶上甚至还架设着醒目的防空警报器,昭示着这个特殊年代下的未雨绸缪。
机器的轰鸣声、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喧腾的建设交响曲。
这才仅仅过去了几个月?
秦云心中震撼难平。
他清晰地记得离开前这里还是一片需要蓝图描绘的荒地。
顾长松确实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意图,利用每月固定的两艘万吨巨轮从美国源源不断运来的先进设备和材料,在这片黄土地上施展了近乎点石成金的魔法。
然而,最触动他心弦的,并非这些冰冷的钢铁骨架和水泥丛林,而是赋予这座新城以灵魂与血肉的——人。
放眼望去,工地上、街道上、店铺里,到处都活跃着河南及苏北的身影和口音。
他们大多身材敦实,面容被阳光和风沙刻上了深深的印记,操着浓重的中原官话。
这是成千上万从河南、皖北及苏北逃难而来的乡亲。
去年那场人为的滔天黄水(花园口决堤)淹没了他们的家园,摧毁了他们的生计,迫使他们背井离乡,一路向西,在饥饿与死亡的阴影中挣扎求生。
是秦岭集团伸出的援手,给了他们在这片陌生的台塬上安身立命的机会。
也是他们创造了这里的奇迹。
二十三万灾民就是这座新城建设绝对的主力军。
看那夯实地基的号子声最响亮的队伍,是他们在用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方式打下根基;
简陋但充满求知欲的职业培训学院教堂每每人满为患,现在旁边新开办的河南屯学校更是成为难民子弟求知的殿堂。
厂房里操作着崭新却复杂机器的手,虽然布满老茧却异常沉稳精准;
铺设柏油路的烈日下,汗水浸透破旧衣衫、在黝黑皮肤上冲刷出道道泥痕的,是他们;
一砖一瓦垒起高楼、双手磨出血泡也咬牙坚持的,还是他们。
他们沉默寡言,却有着撼动山岳的力量。
他们用肩扛,用手刨,用最纯粹的体力与意志,将秦云的构想、顾长松的蓝图、秦岭集团的资源,一点点、一寸寸地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工地上的尘土混合着汗水,黏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最终仿佛融入了这片新生的土地。
秦云甚至能听到附近几个工人用乡音交谈:
“老李,这路,真平展!比咱老家的官道还排场!”
“可不,使点力气算啥?有活干,有饭吃,娃有学上,这地界儿,就是新家了!”
“对,咱得好好干!等娃大了,也在这新城安家立业!”
这些朴实的话语,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
秦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柏油、尘土和汗水的独特气息。
这座在短短数月内便从黄土中崛起的、规模甚至远超乾县县城的、流淌着现代工业血液却又饱含人间烟火气的崭新城市,其真正的基石,绝非仅仅是来自大洋彼岸的机器和资金,也不是他秦云远在万里之外的运筹帷幄,甚至不完全是顾长松的坐镇指挥。
是那数不清的、沉默的、坚韧的、从黄泛区灾难中爬出来的河南乡亲,是他们用磨破的肩膀、皲裂的双手、浸透衣背的汗水,用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新家园的朴素信念,一砖一瓦,一镐一锹,硬生生在这荒原之上,铸就了这座名为希望的新城。
他们的汗水,才是浇灌出这片奇迹的最珍贵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