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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那日的离愁,仿佛还凝在秦家庄清冷的空气里。

秦朵在父母坟前烧尽的纸钱灰烬被寒风卷走,她紧紧抱着哥哥秦云的肩膀,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小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泪水浸湿了秦云军装的前襟。

“哥……你答应我……”她抽噎着,声音破碎。

“三月底……三月底一定要来美国看我!

每个月……都要给我发电报……

每半年……你必须来看我一次!”

她固执地伸出冻得微红的小指,非要秦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才在宁颖雁温言软语的劝慰下,一步三回头地坐进了那辆小轿车。

舅母望着远去的车影,再也抑制不住,伏在舅舅肩上失声痛哭,舅舅那向来儒雅挺拔的身姿似乎佝偻了几分,鬓角悄然生出的几缕银丝,在冬日灰蒙的天光下格外刺眼。

这个年,秦氏集团没有往日的锣鼓喧天与戏台高筑,但工人们自发的社火、二人转和震天的锣鼓,还是从初三一直闹腾到了初六上工。

喧腾的热闹驱散着离别的阴霾,也像是对这动荡时局的抗争。

战争的阴影从未远离。

津浦铁路沿线,日军的铁蹄正沿着南北两路,凶猛地扑向蚌埠、淮河一线。

李宗仁将军坐镇第五战区,指挥将士们在淮河两岸构筑血肉防线,誓言“拒敌于淮河以南”。

徐州会战悄然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华北广袤的敌后战场,八路军、新四军在晋察冀、晋西北、晋东南等地,以破袭战、反围攻顽强地撕扯着日军的后方神经,策应着正面战场的浴血阻击。

建立稳固军工后方的需求从未如此急迫。

来自西安冠盛同志的电报,短短数日已连发两份,询问秦云何时能启程前往太行深处的高峪村。

军情如火。

正月初七,天刚蒙蒙亮,三辆涂着斑驳军绿色、沾满黄泥的卡车便轰鸣着驶离了秦家庄。

车上满载着秦云亲自挑选的三十名精悍战士,以及七位眼神坚毅、肩负重任的军械工程师。

他们的目的地是潼关,将从风陵渡过黄河天险,进入山西,再北上长治,最终翻越太行山险峻的隘口,抵达那个寄托着希望的山村——高峪。

路途的颠簸与漫长,从车轮卷起的漫天黄尘中便可感知。

抵达风陵渡时,已是日暮西沉。

凛冽的北风刀子般刮过河滩,卷起细碎的沙砾拍打着车身。

卡车停在龟裂的土路上,引擎粗重地喘息着,喷吐出的浓黑尾气在刺骨寒风中迅速弥散。

众人匆匆啃了几口干硬的馍饼,喝几口冷水,权作补充。

秦云一声令下,引擎再次嘶吼起来。

司机们紧握方向盘,手臂肌肉贲张,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沉重的卡车,在布满碎石和冻土块的崎岖河滩路上艰难前行,车身剧烈地摇晃着。

渡口边,几个穿着臃肿灰布棉衣的宪兵,袖着手,在寒风中来回跺脚,看到车辆靠近,才懒洋洋地挥动胳膊指挥。

引道结了层薄冰,卡车碾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每一次颠簸都让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

士兵们裹紧磨得发亮的羊皮袄,用身体和手臂死死护住中间的七位工程师,将他们紧紧固定在相对安全的位置,防止剧烈的晃动将他们甩出车外。

浑浊的黄河水在奔腾咆哮。

渡船靠岸时,巨大的铁链与粗糙的木船板摩擦,发出刺耳悠长的“吱嘎——哐当”声。

皮肤黝黑、手上布满冻疮和老茧的船工们粗声吆喝着,声音在风浪中显得有些破碎:

“慢点!稳着!左舵!再靠点!”

他们指引着卡车,一辆接一辆,极其小心地驶上那在激流中不停摇晃、吱呀作响的木甲板。

渡船吃重下沉,河水猛烈地拍打着船舷,浮冰“咚、咚”地撞击着船身,混合着渡船引擎沉闷的轰鸣和卡车发动机的喘息,整艘船都在黄河的怒涛中震颤。

对岸,潼关连绵的群山在铅灰色阴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肃杀,山脊上碉堡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卡车司机们死死盯着脚下湿滑摇晃的甲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生怕一个控制不当,连人带车滑入那冰冷刺骨的浊流。

渡船在激流中挣扎前行,船尾翻涌的浪花在寒风中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

终于,船身猛地一震,靠上了对面的码头。

秦云率先跳下车,脚下是坚硬冰冷的冻土。

他和田慧炳迅速指挥车辆依次驶离这摇晃的方舟。

渡口边,几盏用铁丝悬挂的煤油马灯在凛冽的朔风中疯狂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泥泞的地面。

光晕之外,影影绰绰地挤着一些等待渡河的百姓。

他们大多裹着灰扑扑、打着补丁的棉袍或破毯子,袖着手,瑟缩在用芦苇席和树枝临时搭起的、四面透风的草棚下。

一张张脸孔被寒风和焦虑刻满皱纹,眼神空洞或焦灼地投向河面上那几只在风浪中艰难起伏的渡船。

不远处的河滩上,几个新鲜的弹坑格外扎眼,翻出的泥土颜色深褐,尚未被风雪完全覆盖,那是月初日军隔岸打来的炮弹留下的无声警告。

几个持枪的宪兵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在码头上来回逡巡,枪托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退后!都退后!不准靠近!”

他们不时厉声呵斥着试图靠近车辆通道的流民。

见到身着笔挺上校军服的秦云,宪兵们立刻挺直腰板,敬了个利落的军礼,随即更加用力地驱散人群,为卡车清出一条狭窄但安全的通道。

通道边缘,一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正背着仅有的破包袱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布满霜花和碎石的河岸,艰难地向西边潼关城的方向蠕动。

他们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脚下碎石摩擦的声音。

身后,黄河亘古不变的怒涛声与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卷过空旷苍凉的河滩,奏响了一曲沉重悲怆的背景乐章。

秦云的目光扫过这一切——战争的创伤、离别的愁绪、民众的苦难、肩负的重任——最终,他深吸了一口寒冷而浑浊的空气,转身,目光坚定地投向北方,太行山的方向。

车轮再次滚动,碾过冻土,驶向烽火连天的腹地。

风陵渡口的刺骨寒风与黄河的咆哮仿佛还在耳畔回荡,但时间与使命容不得丝毫喘息。

渡过天险的次日,三辆裹满泥浆、车辙里还嵌着黄河冰碴的卡车,便碾过晋南初春冻得梆硬的土地,悄然驶抵临汾城郊一处不起眼的村落。

几间土坯农舍半掩在山坳的林子里,袅袅炊烟被寒风迅速扯碎:这里是地下党经营日久、铁桶般严密的交通站。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烟气、炖菜香味和人体暖意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众人睫毛上凝结的白霜。

连日颠簸、啃食冷馍、神经紧绷带来的疲惫,在这片刻的安全感中汹涌袭来。

战士们和工程师们几乎是瘫坐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接过老乡递来的粗瓷大碗,碗里是滚烫的、油星子浮着的土豆白菜烩菜,掺着粗粝却救命的玉米面饼子。

这是自离开秦家庄后,吃到第一口真正意义上的热饭。

咀嚼声、满足的叹息声、碗筷轻微的磕碰声在低矮的土屋里交织,紧绷的弦暂时松弛下来。

秦云也默默扒着饭,暖流顺着食道淌下,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思索的光芒始终未曾熄灭。

一夜休整,鼾声在土炕上起伏。

天刚蒙蒙亮,秦云便已起身。

他屋外练了一趟拳,回来后在屋内唯一一张瘸腿方桌前坐下,桌上摊开的是一张用铅笔反复描摹、边角磨损卷起的山西地图。

临汾周边的山川河流、村镇道路、乃至标注着特殊符号的日军据点,都密密麻麻地呈现在粗糙的纸张上。

交通站的情报员和向导老李是个精瘦的汉子,沉默寡言,手指关节粗大,他压低嗓音,用浓重的晋南方言,将最近日军调动、巡逻规律、关卡设置以及几处新近增兵的据点位置,一五一十地详细汇报。

秦云手中的铅笔在地图上勾画、圈点、标记,时而停顿询问细节,时而在空白处快速记录几行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或数字。

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斜射进来,在他紧锁的眉心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分界线。

地图上,从临汾到高峪村所在的太行山深处,蜿蜒的路径被铅笔重重画上箭头,沿途几处代表日军据点的红圈,如同狰狞的拦路虎。

休息了一整天,当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再次笼罩了危机四伏的晋南大地。

土屋的门无声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出,形象已然大变。

三十名精悍战士和七位工程师,连同秦云自己,都换上了缴获的日军土黄色冬季军大衣和棉军帽。

衣料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和旧汗混合的陌生气味。

卡车车头两侧,用白色油漆醒目地涂上了日军的旭日旗标志和部队番号识别码。

这是他们精心准备的“护身符”,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引擎在寂静的寒夜中低沉地轰鸣起来,排气口喷出的白雾在昏黄的车灯映照下格外显眼。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身皮囊之下,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生死危机。

车队在浓稠的夜色中缓缓蠕动。

坑洼的土路被冻得像铁板,车轮碾过,颠簸感清晰地传递到车厢的每一根筋骨。

司机们双手紧攥着冰冷的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车灯勉强撕开的、狭小而不稳定的光域,每一次转弯、越过沟坎都小心翼翼。

副驾驶位置上的战士,裹着同样日式的军大衣,却像警觉的猎豹,身体微微前倾,半张脸隐在帽檐的阴影里,炯炯目光透过车窗缝隙,反复扫视着道路两侧黑黢黢的山林、起伏的土丘和无边的旷野。

任何一点突兀的声响——树枝断裂、夜枭啼鸣、甚至远处村落模糊的犬吠。

都足以让他们的心脏骤然缩紧。

日军凶残的巡逻队如同幽灵,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角落钻出来。

为了最大程度避开日军的耳目,向导老李引导车队完全舍弃了相对平坦但危险的大路。

他们一头扎进了更为荒僻的所在:

狭窄的山谷底部,冰封的小溪在车轮下发出碎裂的呻吟;

浓密的灌木林枝条噼啪抽打着车厢板;

陡峭的山梁上,卡车喘着粗气,轮胎在松软的浮土和碎石间艰难寻找着力点,仿佛随时可能滑向深渊。

老李蹲在头车的副驾驶后面,像一块融入夜色的岩石,只有那双眼睛警觉地捕捉着地形特征。

他拿起秦云交给他一部沉甸甸的对讲机。

这稀罕物件在此刻成了无声的纽带,用指尖轻轻敲击话筒,发出约定好的、细微却清晰的摩斯电码:嗒嗒…嗒…嗒嗒嗒…

(前方两公里,日军据点,绕行西侧山梁,注意隐蔽)。

秦云坐在驾驶室,听着老李传递的信息,目光扫过车窗外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并非轻松的笑意,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刀锋般锐利的决然。

他抬手,用戴着日军翻毛皮手套的指节,轻轻叩了叩自己胸口土黄色的军服,又指了指车身上醒目的白色旭日标志。

意思很明确:

披上了这身狼皮,此刻,就要行狼之事。

与其在暗处躲闪,不如就在这拂晓的微光里,大大方方地从敌人眼皮底下走过去!

于是,车队在老李的指引下,如同谨慎的巨兽,缓缓爬上西侧那道林木稀疏的山梁。

引擎声被压制到最低,车灯也早已关闭,仅凭着东方天际那一线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和积雪的反光辨识路径。

轮胎碾过结冰的车辙,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在寂静的山林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山梁下方不远处,日军据点的轮廓在朦胧的晨光中逐渐显现:

几座覆土的碉堡如同坟包,环绕的铁丝网泛着冷幽幽的光,哨塔模糊的剪影矗立着,依稀能看到哨兵抱着枪踱步的轮廓。

卡车车身覆盖的尘土和泥浆成了天然的伪装,与冬日山脊萧索的色调融为一体。

车轮缓缓转动,车身随着崎岖的山路微微倾斜。

车厢里,裹着日军大衣的战士们屏住了呼吸,手指悄然扣紧了藏在厚重棉衣下的枪身或手榴弹木柄。

工程师们紧闭双唇,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紧抓着车厢板,身体随着颠簸起伏。

秦云的目光越过驾驶室的风挡玻璃,平静却又锐利地注视着下方据点模糊的动静,如同潜伏的猎人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猎物巢穴。

发动机低沉而规律的喘息声,在这片寂静的、危机四伏的黎明山岗上,仿佛被无限放大,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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