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喧嚣与试探,如同淬毒的琼浆,饮下时灼喉,回味时穿肠。苏清韫回到揽月阁时,已是月上中天。阁内依旧清冷,挽翠与拾红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玉雕,沉默地侍立两旁,只有她们偶尔扫过的、带着审视的目光,提醒着苏清韫身处何地。
御前那场关于“旧识”的轻描淡写,谢珩那冰冷决绝的“云烟散尽”,像两根无形的鞭子,抽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妄念,也彻底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孤绝。
也好。如此,便再无挂碍,唯有仇恨。
她屏退了挽翠与拾红,独自坐在窗前。宫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月光清冷地洒落,给这精致的牢笼镀上一层凄迷的银辉。怀中那枚传音石依旧冰凉,碎玉璜紧贴心口,沉默无言。
苏承影收到信号了吗?他可知她已被困深宫?冯坤那条线又进展如何?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盘旋,却找不到出口。在这宫禁森严之地,她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斩断,如同折翼之鸟,困于金笼。
她必须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
接下来的几日,苏清韫表现得愈发安静,甚至可说是逆来顺受。她对挽翠和拾红的监视视若无睹,每日只是按部就班地起居,翻阅那些无关痛痒的书籍,或者对着庭院里几株半死不活的梅树出神,仿佛真的认命,成了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美丽空壳。
暗地里,她却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观察着揽月阁内外的一切。送饭的小太监,巡逻的侍卫,甚至窗外飞过的鸟雀……任何一丝可能传递信息的机会,她都不放过。她也在脑海中反复梳理着从“烛龙”传承中得到的那些庞杂信息,试图从中找到能与当前处境对接的线索。
然而,深宫似海,规矩如铁。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揽月阁内,与外界的接触几乎为零。那枚传音石如同死物,再未传来任何回应。希望,在日复一日的死寂中,一点点消磨。
直到入宫后的第七日黄昏。
一名面生的小宫女低着头,提着一个食盒,脚步匆匆地走进揽月阁。挽翠上前拦住盘问。
“回姐姐,是尚食局新来的点心,吩咐给各宫都送些尝尝。”小宫女声音怯怯,将食盒递给挽翠检查。
挽翠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糕饼,并无异常。她挥了挥手,示意小宫女放下。
小宫女放下食盒,福了一礼,转身退下。经过苏清韫身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袖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了苏清韫座椅旁的阴影里。
苏清韫的心猛地一跳!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望着窗外,直到那小宫女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挽翠也转身去放置食盒时,她才状似无意地弯腰,拂了拂裙摆,指尖迅疾地将那掉落之物捞入袖中。
触手是一小块冰凉坚硬的物体,似乎……是一枚蜡丸?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是苏承影!他终于设法联系她了!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借口身子乏了,要早些歇息,将挽翠和拾红打发到了外间。内室的门一关上,她立刻走到灯下,小心翼翼地将蜡丸捏碎。
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字,墨迹殷红,竟是以血书就:
**“柳如烟,或可为援。慎。”**
柳如烟?谢珩的那个宠妾?
苏清韫的眉头紧紧蹙起。苏承影怎么会提到她?还说她“或可为援”?这怎么可能?那柳如烟对她敌意昭然,在丞相府时就曾出言威胁,如何能成为盟友?
难道是陷阱?苏承影的消息有误?还是……这柳如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将纸条凑近灯焰,看着那殷红的字迹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和她心头的重重迷雾。
柳如烟……这个看似浅薄骄纵的女人,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苏承影冒着巨大风险传递这个消息,绝不会无的放矢。
她需要确认。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两日后,宫中几位品阶较高的妃嫔在御花园设小宴赏梅,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竟也派人来揽月阁,邀苏清韫同往。
这显然不是皇帝的意思。或许是某些人想看看她这个“罪臣之女”在宫中的笑话,也或许……是另有所图。
苏清韫没有拒绝。她知道,这是一个观察,也是一个可能接触到柳如烟的机会。
御花园的梅林疏落有致,红梅映雪,暗香浮动。几位妃嫔锦衣华服,言笑晏晏,苏清韫穿着一身素净的宫装,跟在末尾,低眉顺眼,如同一个误入仙境的灰影,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
她能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好奇,鄙夷,幸灾乐祸。她浑不在意,只是默默观察着在场每一个人。
柳如烟果然也在。她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色宫装,在一众妃嫔中依旧显得夺目,正依偎在一位位份较高的妃子身边,巧笑倩兮,言语娇憨,将那位妃子哄得眉开眼笑。
看起来,她似乎很适应宫中的生活,并且颇懂得如何讨好上位者。
苏清韫的目光淡淡扫过她,并未停留。柳如烟似乎也并未注意到她这个角落里的“隐形人”。
赏梅宴进行到一半,妃嫔们三三两两散开,各自游玩。苏清韫寻了个借口,脱离了人群,走向梅林深处一处较为僻静的假山旁,想暂避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
然而,她刚在假山后站定,一道娇媚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冷意的声音,便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苏姑娘,好雅兴。”
苏清韫身体一僵,缓缓回身。只见柳如烟不知何时竟也跟了过来,正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仿佛面具般的娇媚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针,直直刺向她。
“柳夫人。”苏清韫微微屈膝,礼数周全,声音平淡无波。
柳如烟莲步轻移,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素净的衣衫和苍白的脸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苏姑娘在这宫中,倒是比在丞相府时,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难怪能惹得陛下垂怜,破例将你接入宫中。”
她话语中的酸意和试探毫不掩饰。
苏清韫垂着眼睫:“柳夫人说笑了,陛下天恩,罪女愧不敢当,唯有谨守本分而已。”
“本分?”柳如烟嗤笑一声,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森然,“苏清韫,这里不是丞相府,没有相爷护着你!我警告过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别以为入了宫,就能飞上枝头!这深宫里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淹死个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孤女,易如反掌!”
又是威胁。与在丞相府时如出一辙。
苏清韫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后退半步,声音微颤:“柳夫人的教诲,罪女铭记于心,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看着她这副“胆小怯懦”的模样,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那份锐利的审视却并未减少。她盯着苏清韫,看了许久,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古怪:
“你……最近可曾收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苏清韫心中猛地一凛!她指的是那枚蜡丸?难道柳如烟与传递消息有关?!还是她在试探?
“罪女愚钝,不知柳夫人所指何物?”苏清韫抬起眼,眸中是一片恰到好处的茫然与疑惑,“入宫以来,除了宫中份例,并未收到任何外物。”
柳如烟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半晌,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没有就好。有些东西,不该碰的,碰了……会没命的。”
她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不再停留,转身摇曳生姿地离开了,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苏清韫站在原地,看着柳如烟消失在梅林深处的背影,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柳如烟果然不简单!她不仅知道有人试图联系自己,甚至可能……与“烛龙”有着某种关联!苏承影的提示,竟是真的!
可是,她既然是谢珩的宠妾,又为何要冒险帮助自己?她到底是谁的人?目的何在?
这深宫,果然步步惊心。
苏清韫抚上心口的碎玉璜,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无论柳如烟是友是敌,这潭水,她都必须蹚下去。
惊风已起于揽月阁之末,这看似平静的宫闱之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她转身,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她迈步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一株老梅后,一道玄色的衣角一闪而逝!
那颜色……是谢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听到了多少?!
苏清韫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