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雄军的铁骑消失在北方扬起的尘土中，留下山坳里一片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苏清韫僵立在原地，耳边反复回荡着云湛那句冰冷的话——“天雄军副将，慕容灼。曹无伤的心腹爱将。”
不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那个名字像一记重锤，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荒谬又炽热的怀疑砸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茫然。慕容灼……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却带着曹无伤的烙印，成了斩断她最后一丝妄想的利刃。
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寒风嗖嗖地往里灌，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她望着北方苍茫的天空，那里只剩下滚滚烟尘的余迹，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混乱、模糊，看不到前路。
云湛的目光在她煞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很快收敛了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沉声吩咐手下：“检查伤亡，迅速打扫！此地不宜久留！”
幸存的手下们立刻行动起来，掩埋同伴尸体，处理狄戎人的尸首，动作麻利却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的凝重。天雄军的出现和离去，都透着诡异。而狄戎游骑精准的伏击，更像是一记警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阿月扶着苏清韫到一旁相对干净的石头上坐下，递上水囊，眼中满是担忧：“小姐，你没事吧？脸色好难看。”
苏清韫勉强摇了摇头，接过水囊却并未饮用，只是指尖冰凉地攥着囊身。她抬眼看向正在指挥若定的云湛，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云先生，我们……真的要折返吗？”
前有不知真假的“慕容灼”警告，后有身份不明的追杀者，侧面还有刚刚遭遇的狄戎伏兵。北境之行，似乎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荆棘和迷雾。
云湛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依旧温和，却多了一层不容置疑的坚定：“苏姑娘，我们别无选择。折返是那位慕容将军的命令，违抗边军将领，尤其是曹无伤心腹的命令，后果不堪设想。方才若非他们‘恰好’出现，我们已全军覆没。”
他特意加重了“恰好”二字，意味深长。
“而且，”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狄戎人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我们的行踪，恐怕早已暴露。继续北上，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顿了顿，观察着苏清韫的神色，缓缓道，“为今之计，唯有先假意南返，避开锋芒，再寻机绕道。我知道另一条小路，虽更崎岖难行，但或许能避开主要关隘和眼线。只是……要辛苦苏姑娘了。”
他的分析合情合理，考虑周全，甚至主动提出了备选方案。苏清韫看着他诚挚的眼神，心中的疑虑和不安稍稍缓解了些许。是啊，慕容灼是曹无伤的人，他的话怎能听信？狄戎的伏击更是证明了前路的凶险。云先生一路护送，殚精竭虑，自己不该再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异样，点了点头：“一切但凭云先生安排。”
云湛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好。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出发。”
队伍再次启程，却是调转了方向，沿着来路向南折返。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闷，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苏清韫沉默地跟在云湛身侧，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那双面具下的眼睛，冰冷、锐利，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还有他杀敌时那干脆利落、充满力量感的动作……真的只是错觉吗？还是因为自己太过思念……或者说，太过怨恨而产生的幻影？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她暂时清醒。不要再想了，苏清韫。她对自己说。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在狼吻谷的万丈深渊之下，尸骨无存。活下来的人，要背负着血海深仇，继续走下去。
南行了约莫小半日，日头渐渐西斜。云湛果然带着队伍离开官道，拐入了一条隐蔽在山林间的崎岖小路。这条路显然罕有人至，荆棘丛生，碎石遍布，极其难行。
云湛不时停下，仔细辨认着方向和路径，他的方向感极好，似乎对这片区域颇为熟悉。
“云先生以前来过北境？”苏清韫忍不住问道。
云湛拨开挡路的藤蔓，侧身让她先过，闻言笑了笑，笑容在斑驳的树影下有些模糊：“年少时随家中长辈行商，走过几次。多年不来，许多路都记不清了，只能勉强试试。”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苏家未败落时，苏清韫也知京城不少商贾都会冒险往来北境牟取暴利。
又行了一段，前方出现一条浅浅的溪流。云湛示意众人停下稍作休整，饮马取水。
苏清韫走到溪边，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敷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精神稍振。她抬起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里已是深山，林木葱郁，寂静得只能听到溪水潺潺和鸟鸣虫嘶。
忽然，她的目光被溪流对岸不远处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小片被踩倒的杂草，以及旁边泥地上一个模糊却特殊的印记——那并非寻常野兽或山民的足迹，而是一种制式军靴的靴底纹路！纹路清晰，印记颇新，显然是不久前有人经过留下的！
她的心猛地一跳！天雄军？他们不是往北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留下足迹？难道……
她下意识地看向云湛，却发现他正背对着她，低头查看地图，似乎并未留意到这边的异常。
是巧合？还是……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如果那个慕容灼真的是他，如果他认出了她，如果他去而复返并非只是为了剿灭狄戎，那么他警告南返的命令，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陷阱？或者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而云先生……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苏姑娘，怎么了？”云湛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温和依旧。
苏清韫迅速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溪水很凉。”
云湛看了看她，又瞥了一眼溪对岸，目光似乎在那片倒伏的杂草上停顿了极短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微微一笑：“山间溪水自是清冽。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继续赶路吧，天黑前要找到合适的宿营之地。”
队伍再次出发。苏清韫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那个军靴的印记如同一个烙印，刻在了她的心里。她开始更加留意沿途的痕迹。
果然，之后的路程中，她又陆陆续续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迹象——一根被无意碰断的树枝断口新鲜，一片苔藓上极浅的踩踏痕迹，甚至空气中偶尔飘过的一丝极淡的、属于大批人马过后留下的尘土和金属气息……
有人一直在他们附近，或者说，在前方！而且人数不少，行动隐秘，却有意无意地留下了一些指向性的痕迹！
这些人是谁？是敌是友？是慕容灼的人？还是另一股势力？
云湛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行，偶尔还会出声提醒大家注意脚下，语气自然。
苏清韫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个更加复杂的局中。云湛的身份目的成谜，前方路途吉凶未卜，而现在，似乎还有第三股力量在暗中窥伺。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山林中雾气开始弥漫，能见度越来越低。
云湛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壁凹陷处，决定在此宿营。手下们熟练地布置警戒，收集柴火，点燃篝火。
跳动的火焰驱散了黑暗和部分寒意，却驱不散苏清韫心中的迷雾和不安。她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着跃动的火苗，怔怔出神。
阿月将烤热的干粮递给她，她也没什么胃口，只是勉强接了过来。
“苏姑娘似乎心事重重？”云湛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个水囊，“喝点水吧。”
苏清韫接过水囊，却没有喝，她抬起头，看着云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温和的侧脸，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云先生，我们真的能顺利到达狼吻谷吗？”
云湛转回头看她，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苏姑娘为何突然这么问？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他的反应自然无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苏清韫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绪：“只是觉得……这一路似乎太过顺利，又似乎……太过坎坷。狄戎人，天雄军……我有些害怕。”
云湛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和而带有安抚的力量：“乱世求生，本就艰难。苏姑娘放心，云某既答应了要护你周全，便绝不会食言。至于狼吻谷……只要我们小心谨慎，未必不能找到想要的答案。”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苏姑娘为何执意要去狼吻谷？那里除了险峻荒凉，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来了。他终于问到了这个核心问题。
苏清韫的心提了起来，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她早已准备好说辞，此刻便顺着之前透露过的信息，低声道：“家父……生前曾有一位挚友，据说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狼吻谷附近。家父蒙难，苏家倾覆，我……我想找到那位叔父，或许他能知道一些……真相。”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悲伤与无助。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既能解释她的执着，又不会暴露她真正的目的——寻找谢珩可能遗落的线索或……尸骨。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一个目的不明的“恩人”，自己心底还存着那样一个疯狂而卑微的念头。
云湛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上，眼神幽深难辨。半晌，他才缓缓道：“原来如此。苏姑娘孝心可鉴，令人动容。但愿……天遂人愿。”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让苏清韫莫名感到一丝寒意。她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说辞。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一名手下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鸟鸣示警！
所有人瞬间警觉起来，立刻熄灭了篝火，隐入黑暗之中，屏息凝神。
云湛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山壁边缘，向外望去。
苏清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寂静的夜空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听声音，人数似乎不多，但纪律严明，行动间几乎听不到杂音。
借着微弱的天光，可以看到一队约莫十人的骑兵，正沿着他们白天走过的那条小路，缓缓行来。他们穿着深色的劲装，外罩软甲，并未打旗号，但那种肃杀精干的气质，绝非寻常匪类或商队护卫。
为首一人，骑在马上，身姿挺拔，脸上……赫然戴着那半张冰冷的金属面具！
慕容灼！
他竟然去而复返，而且还如此精准地找到了他们“折返”后选择的这条隐秘小路！
苏清韫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身影。
云湛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变得锐利无比，他打了个手势，所有手下都握紧了兵器，蓄势待发。
那队骑兵在距离他们藏身之处约百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慕容灼端坐马上，面具下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漆黑的山壁，似乎早已洞悉他们的藏身之处。
他并没有下令攻击，也没有喊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山林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和偶尔的马匹响鼻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弥漫开来。
苏清韫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要做什么？为什么去而复返？是后悔放他们走了？还是……另有所图？
时间一点点流逝，对峙在无声中进行。
终于，慕容灼动了。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并非苏清韫他们藏身的方向，而是更深、更偏僻的深山。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一拉缰绳，竟直接调转马头，带着那队骑兵，朝着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行去，很快便再次消失在浓重的夜色和迷雾之中。
来得突然，去得更是莫名其妙。
只留下一个指向不明的动作，和满腹疑团的众人。
云湛从阴影中走出，望着慕容灼消失的方向，脸色在夜色阴沉得可怕。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果然是他。真是……阴魂不散。”
“主公，我们……”一名手下上前请示，语气带着困惑。
云湛抬手打断他，目光却转向了苏清韫，眼神复杂难明，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了然。
苏清韫被他看得心中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知道了什么？他看出她和那个慕容灼之间诡异的联系了吗？
“他指的方向……”云湛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我们就去那边。”
“主公？”手下惊讶，“那人意图不明，恐怕有诈！”
“有没有诈，去了才知道。”云湛的语气斩钉截铁，“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想做什么。”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苏清韫，意味深长，“或许，那条路上，有我们真正想找的东西。”
他不再多言，下令立刻启程，朝着慕容灼所指的方向前进。
苏清韫跟在队伍中，心乱如麻。慕容灼的再次出现和诡异举动，云湛突然改变决定和那句“果然是他”，都像是一团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
她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而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希望的微光，还是更深的绝望和陷阱？
夜色浓重，山路崎岖。队伍沉默地前行，如同走向一个未知的命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探路的手下突然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
众人立刻加快脚步上前，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尸体！看衣着打扮，正是白天伏击他们的那些狄戎游骑！而且似乎是……全部灭口！每个人的致命伤都在咽喉或心口，干净利落，显然是被极其精锐的力量瞬间格杀！
而在空地中央，一堆显然是刚刚熄灭不久的篝火余烬旁，散落着一些被遗弃的物资：一小袋磨好的精良箭簇，几包不易变质的肉干，甚至还有两匹被拴在树下、鞍鞯齐全的骏马！
就像是……有人特意为他们清理了道路，并且留下了补给！
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看向云湛，又不由自主地瞟向苏清韫。
云湛走到一具狄戎尸体旁，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伤口，眼神愈发深邃冰冷。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死寂的树林，朗声道，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多谢阁下沿途‘护送’与‘厚赠’！云某记下了！不知阁下究竟意欲何为？何不现身一见？”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山林中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仿佛暗处有无数的眼睛在沉默地注视着他。
云湛等了片刻，不见回应，脸色更加阴沉。他不再说话，只是打了个手势。
手下们立刻上前，警惕地检查那些物资和马匹，确认没有问题后，迅速将其收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