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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如同粘稠的乳白色潮水,包裹着整座山岭。那条陡峭小径蜿蜒向上,隐没在更深沉的雾霭与黑暗里,仿佛直通九幽。队伍沉默地向上攀爬,马蹄在湿滑的石头上不时打滑,发出令人心惊的磕碰声。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不仅因为前路的险峻,更因为那个如同幽灵般如影随形的“慕容灼”。
苏清韫的心跳始终急促,方才坡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脱口而出的惊呼,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理智和尊严。她为什么会那样做?那个冰冷的、属于曹无伤麾下的面具杀将,为何能让她瞬间失守?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在她胸腔里翻腾不休,几乎要将她撕裂。
云湛走在最前,他的背影在浓雾中显得愈发莫测。他没有再追问,但那句“苏姑娘似乎很关心那位慕容将军的安危?”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苏清韫的心头,让她无法安宁。
约莫又艰难行进了半个时辰,前方领路的云湛忽然再次抬手止住队伍。
浓雾深处,隐约现出一片模糊的黑影,似乎是一片建筑的轮廓,规模不大,但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绝岭之上,显得极为突兀。
“小心。”云湛低声示警,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众人屏住呼吸,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似乎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山寨,或者说,更像是一个小型军寨的遗迹。简陋的木制寨墙大多已经倒塌腐朽,只剩下几段残骸歪斜地立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藤蔓。寨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入口,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弥漫的雾气。
云湛打了个手势,两名手下立刻悄无声息地先行潜入查探。片刻后,其中一人返回,低声道:“主公,里面无人,像是废弃很久了。有一些破烂的屋舍和……一个还算完整的主厅。”
云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进去看看。保持警惕。”
队伍依次通过那破败的寨门。寨内更是荒凉,到处是断壁残垣,破碎的瓦罐,生锈的、无法辨认原貌的铁器散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潮湿和淡淡硝石混合的怪异气味。
那座所谓“还算完整”的主厅,其实也只是相对而言。它比周围的棚屋要大上许多,以巨石垒砌基座,木质的主体结构虽已歪斜腐朽,却奇迹般地没有完全坍塌。厅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一片。
云湛示意手下分散警戒,自己则带着苏清韫和阿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奇异药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厅内光线极其昏暗,借着手下点燃的火折子的光芒,才能勉强视物。厅堂十分空旷,中央有一个早已熄灭不知多少年的火塘,积满了灰烬和鸟粪。四周散落着一些破烂的蒲团、矮几,墙壁上似乎曾有过壁画或悬挂物,如今只剩下斑驳的痕迹和几根锈蚀的铁钉。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大厅最深处。那里竟然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由整块粗糙青石打磨而成的石床!石床上铺着一层厚厚的、不知名的干枯野草,虽然陈旧,却意外地没有太多灰尘,仿佛……近期曾被人整理使用过?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
云湛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石床,又看向四周。他缓步走到石床边,伸出手指,轻轻抹过石床边缘,指尖上只沾染了极少的灰尘。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深沉起来。
苏清韫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股寒意再次爬上脊背。这个地方,近期有人来过!会是谁?慕容灼?还是……
“四处仔细搜查,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云湛沉声吩咐。
手下们立刻分散开,在偌大的厅堂内仔细搜寻起来。
苏清韫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张石床吸引。鬼使神差地,她慢慢走了过去。离得近了,那股奇异的、混合在霉味中的药草气息似乎更清晰了些。她伸出手,轻轻拂开石床上那些干枯的野草。
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冷的石面,却忽然感觉到了一处异常的光滑。
她低下头,凑近些仔细看去。只见在石床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一小片地方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甚至能隐约映出火折子跳动的光芒。而那光滑处的中央,似乎……刻着什么图案?
就在这时,负责搜查东侧墙壁的一名手下忽然低呼一声:“主公!这里有发现!”
云湛立刻快步走了过去。苏清韫的心也被那声低呼吸引,暂时移开了目光,跟着走了过去。
那手下指着墙壁底部一块有些松动的石板:“这块石板后面好像是空的!”
云湛蹲下身,仔细查看了片刻,用力将那块石板撬了开来。后面果然是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暗格!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云湛伸手进去摸索了片刻,掏出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文件或珍宝,而是一小捆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露出的,竟是几支做工极其精良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箭簇!与之前慕容灼“赠送”的那些箭簇制式完全相同!而在箭簇旁边,还有一小块黑色的、触手冰冷、仿佛某种特殊金属的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诡异的、缠绕着毒蛇的匕首图案!
“这是……”云湛拿起那块令牌,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幽刃’的令牌?!怎么会在这里?!”
“幽刃?”苏清韫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看到云湛骤变的脸色,心中莫名一紧。
云湛猛地站起身,握着那块令牌,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环顾着这座废弃的军寨大厅,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冰冷,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彻底看穿。
“幽刃……是曹无伤麾下最神秘、最恶名昭彰的一支暗杀力量,专司清除异己,行事狠辣,无踪可寻。”云湛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寒意,“他们的令牌,竟然会出现在北境深处一个废弃的军寨里……”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苏清韫,语气急促而锐利:“苏姑娘!你父亲当年……苏家被构陷通敌……那封关键的‘密信’,据说最后就是由北境边军截获并呈送京师的!对不对?!”
苏清韫被他突如其来的凌厉目光和问话震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回答:“是……是有此说……可这与此地……”
她的话音未落,云湛已经猛地将那块令牌举到她眼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看这令牌的材质!这种玄铁,只产于极北苦寒之地的深渊,产量极少,几乎全被皇室和曹无伤掌控!还有这个图案!你看这条毒蛇的眼睛!”
苏清韫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毒蛇双眼,竟然是用一种极细的、暗红色的宝石镶嵌而成,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这种赤瞳石!”云湛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三年前!陛下赏赐给苏太傅的一方极品端砚上,就镶嵌着两颗一模一样的、作为龙睛的赤瞳石!那方砚台后来随苏家被抄没,不知所踪!怎么会出现在曹无伤的秘密暗杀组织的令牌上?!”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
苏清韫猛地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父亲最珍爱的那方御赐端砚……赤瞳石……幽刃令牌……北境军寨……截获密信的边军……
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这一刻,被这块突然出现的令牌,粗暴而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可怕得让她浑身冰凉的真相,如同挣脱了囚笼的猛兽,咆哮着撞入她的意识!
难道……难道当年所谓苏家“通敌”的证据,根本就是曹无伤一手炮制?利用御赐之物上的宝石,通过其掌控的幽刃,在北境伪造了所谓“铁证”,再由其安插的边军“截获”呈送?!
而这个地方……这个废弃的、近期还有人使用痕迹的军寨……很可能就是当年伪造证据的据点之一?!甚至可能……一直是幽刃在北境的一个秘密巢穴?!
所以……所以慕容灼才会对这里如此熟悉!所以他才会一次次地将他们引向这个方向!他根本就不是在保护或指引!他是在……清理门户?或者说,是在消灭可能暴露曹无伤罪证的痕迹?!那些狄戎人,或许根本就是被利用后灭口的工具,或是发现了此地秘密的倒霉鬼?!
那谢珩呢?谢珩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当年……他知道多少?他是不是……也是这个惊天阴谋中的一环?!甚至……是执行者?!
巨大的冲击和无法想象的背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苏清韫淹没!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踉跄着后退,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小姐!”阿月惊呼着扶住她。
云湛看着苏清韫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怜悯,有愤怒,更有一种计划得逞般的深沉。他上前一步,将那块冰冷的令牌塞进苏清韫颤抖的手中,声音沉痛而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苏姑娘,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你们苏家蒙受不白之冤的冰山一角!曹无伤!还有那昏聩的皇帝!他们才是构陷忠良、祸乱朝纲的元凶!”
苏清韫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令牌,那坚硬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痛苦。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恨意!
她一直以为苏家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一直将那份无处宣泄的恨意大部分投射在谢珩身上。却从未想过,真相竟然丑陋肮脏至此!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用最卑劣手段进行的构陷与谋杀!
“为什么……为什么……”她声音嘶哑,如同泣血,一遍遍地问着,却不知道是在问谁。
就在这时——
“嗖!”
一支弩箭毫无预兆地撕裂浓雾,从大厅破败的窗口射入,带着凄厉的尖啸,直扑云湛的后心!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狠辣绝伦!
“主公小心!”一直保持警惕的一名手下猛地将云湛推开!
“噗嗤!”弩箭深深扎入了那名手下的肩胛,力道之大,几乎将他带倒!
“有埋伏!”云湛就势一滚,躲到一根石柱之后,厉声大喝!
瞬间,大厅内外杀声四起!
无数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浓雾中、从破败的寨墙外涌现!他们穿着与之前慕容灼手下一样的黑衣软甲,但动作更加狠戾,招式更加毒辣,如同完全失去理智的杀戮机器,疯狂地扑向云湛的手下!
是幽刃!真正的幽刃杀手来了!
显然,慕容灼之前的“清理”并未彻底,或者,他本身的目标就并非所有知情人!此刻出现的,才是曹无伤派来真正消灭一切痕迹的、最冷酷的力量!
战斗瞬间爆发,且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幽刃杀手的人数远超预期,而且个个武功高强,配合默契,出手尽是搏命的杀招!云湛的手下虽也是精锐,但在对方有备而来、人数劣势的情况下,顿时陷入了苦战,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大厅内顿时刀光剑影,血花飞溅!
“保护主公和苏姑娘!”阿月拔出短刃,护在苏清韫身前,格挡开射来的冷箭,脸色煞白。
苏清韫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手中紧紧攥着那块仿佛滚烫的令牌,看着眼前惨烈的厮杀,大脑一片空白。
云湛在石柱后指挥若定,手中长剑如同毒蛇,每一次出击都精准地带走一名幽刃杀手的性命,但他的脸色也越发凝重。幽刃的出现,印证了他的猜测,却也将他们逼入了绝境!
“退!向西侧缺口退!”云湛挥剑斩断一名扑来的杀手的手臂,大声吼道。
幸存的手下们奋力向着大厅西侧一处坍塌形成的缺口突围。
混乱中,一支流箭嗖地射向苏清韫的面门!
阿月惊呼一声,奋力挥刃去挡,却慢了半分!
眼看那箭矢就要射中苏清韫——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撕裂浓雾的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大厅角落的阴影中暴射而出!
叮!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那支致命的流箭被一把突然出现的狭长弯刀精准地劈飞!
苏清韫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揽住她,猛地向旁边一带,险险避开了另一名幽刃杀手劈来的刀锋!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瞬间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深邃如同寒渊的眼睛!
面具!冰冷的金属面具!
慕容灼!
他竟然一直藏在这大厅之中?!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紧随他们之后而来?!
此刻,他一手持刀,另一手紧紧箍着她的腰,将她牢牢护在身前。他的胸膛坚硬而温暖,隔着衣料传来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熟悉的、冷冽的气息。
“你……”苏清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慕容灼(谢珩)根本没有看她。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周围的杀手身上。面具下的目光冰冷如刀,蕴含着滔天的杀意。他手中的弯刀化作一道道死亡的弧光,将扑上来的幽刃杀手尽数逼退,动作狠厉果决,每一招都蕴含着磅礴的内力和沙场淬炼出的、最简洁有效的杀戮技巧。
他护着她,且战且退,向着云湛等人突围的西侧缺口靠近。
苏清韫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脸颊被迫贴在他冰冷的软甲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和每一次挥刀时肌肉的贲张。那熟悉的气息,那保护性的姿态,那在刀光剑影中依旧沉稳的心跳……与她记忆中那个人的身影,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重叠在了一起!
不是错觉!不是幻想!
是他!真的是他!谢珩!
他还活着!他没有死!可他为什么变成了慕容灼?为什么成了曹无伤的心腹?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洪水般冲击着她的理智。恨意、愤怒、悲伤、还有那被她死死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缺口,与云湛等人汇合的刹那——
一名隐藏在阴影中的幽刃杀手,如同潜伏的毒蛇,骤然发难!他舍弃了所有防御,整个人合身扑上,手中淬毒的匕首直刺谢珩(慕容灼)毫无防护的侧颈!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谢珩(慕容灼)正挥刀格开正面之敌,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已无法完全避开这阴毒致命的一击!
苏清韫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她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开谢珩(慕容灼)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他身前撞去!
她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把匕首!
“不要——!”谢珩(慕容灼)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声音竟不再是那刻意伪装的沙哑,而是带着一丝她熟悉的、撕裂般的音色!
他猛地收回刀势,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锋,强行扭转身形,想要将她再次拉回怀中!
但还是晚了一步。
噗嗤——!
利器刺入血肉的闷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清韫只觉得肩胛处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剧痛,那痛感瞬间席卷了全身,让她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顷刻间被抽空。
她并没有挡住那把刺向谢珩脖颈的匕首。
在最后关头,谢珩强行扭转了她的身体,那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深深地,刺入了她肩胛处、那枚烙印着“珩”字的、最痛最屈辱的地方!
旧疤之上,再添新创。
毒液瞬间侵入,与那早已刻入骨髓的爱恨纠缠在一起,化作一种焚心蚀骨的、令人窒息的痛苦。
她软软地向后倒去,落入一个剧烈颤抖的、冰冷却无比熟悉的怀抱。
谢珩(慕容灼)接住了她下滑的身体,另一只手狂暴地挥刀,将那名偷袭的杀手连同其身后的几人一同斩飞!鲜血喷溅了他一身一脸,他却浑然不觉。
面具下,那双总是冰冷沉寂的眼睛,此刻如同碎裂的寒冰,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震怒、以及……滔天的痛楚!
他低头,看着怀中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唇边溢出黑色血丝的苏清韫,看着那柄深深扎在她肩胛烙印上的匕首,整个人的气息变得无比狂暴和混乱!
“清韫……清韫!”他再也顾不上任何伪装,嘶哑地、绝望地低吼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剧烈的颤抖。
苏清韫艰难地抬起眼皮,视线已经模糊,只能看到他面具上溅落的、温热的血滴,和他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惊慌的眼睛。
真的是你……谢珩……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黑色的毒血。
剧烈的毒素和弥散开的绝望,迅速吞噬着她的意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咆哮,感受到他抱着她的手臂,那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
以及,那紧紧贴着她冰冷脸颊的、同样冰冷的金属面具下,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了下来……
烬夜荒寨,毒刃剖心。
所有的伪装、算计、仇恨与误解,在这一刻,被这穿骨而过的一刀,彻底撕裂。
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