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细柳原上春色正浓。
新生的草芽铺就一张漫无边际的碧色绒毯,其间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紫白红黄,如星子散落。
渭水支流蜿蜒而过,水声潺潺,映着湛蓝的天光。
原野之上,早已扎起明黄色御帐,周遭环绕着各色旌旗与文武官员的营幕,炊烟袅袅,人声隐约,竟似将长安城内的部分繁华搬到了这郊野之地,俨然一场盛大的春蒐与犒军相结合的盛会。
御帐之前,开阔之地设下香案祭坛,以告捷于天地宗庙。
天王苻坚未着全副銮驾,仅是一身黑色直裾,外罩赭黄袍,负手而立,眺望西南官道,神色间既有期待,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太子苻宏侍立其侧,仪态温雅。
长乐公苻丕则与几位宗室子弟站在稍后处,目光扫过不远处正与权翼、赵整低声交谈的御史中丞李柔时,眼神微冷,旋即又恢复如常。
文武大臣们依照亲疏远近,自然形成了几个圈子。
抚军将军毛兴与武卫将军苟苌、领军将军苟池、右将军徐成、右禁将军都贵、秘书监朱肜等人聚在一处,他们多是沙场宿将,此刻虽未披甲,依旧腰板挺直,顾盼间自有威严,谈论着蜀地地形、用兵方略,以及即将归来的同袍。
毛兴强打精神,频频向南眺望,十日前他已接获王曜援救及时,女儿已然无恙的消息,但在没有亲眼看到女儿安全归来之前,那抹混杂着期待、喜悦、担忧的愁容始终难以完全化开。
另一侧,尚书左仆射权翼、秘书侍郎赵整、御史中丞李柔这几位文臣,则更关注此次平叛对国力民生的影响,以及后续的安抚事宜。
言谈间引经据典,透着朝堂重臣的沉稳与远虑。
征虏将军石越独自站在一棵柳树下,抱臂不语,似在沉思。
京兆尹慕容垂则离群数步,目光平静地望着远方,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无关。
扬武将军姚苌面带惯有的谦和笑容,偶尔与路过同僚寒暄两句,眼神却不时掠过慕容垂与毛兴等人,心思难测。
而在离御帐稍远、更靠近百姓围观区域的地方,则是另一番景象。
徐嵩早早便随叔父徐成到了此处。他一身太学的青裾麻衣,面容清癯,望着官道的眼神充满了对同窗挚友的期盼。
不多时,吕绍那圆胖的身影便出现了,他今日特意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却因奔波而微微见汗,显得有些局促。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的女子,云韶阁行首柳筠儿。
她今日未施浓妆,只着一身雅致的莲青色襦裙,外罩月白纱衣,发髻简约,簪着一支素玉簪,虽身处这等场合,难免一丝紧张,但举止依旧从容,低眉顺目间,尽显风姿。
“永业兄,柳行首。”徐嵩上前见礼。
吕绍一把拉住徐嵩,压低声音,胖脸上既有希冀也有忧虑:
“元高,你说我爹……待会儿见了筠儿,会不会……”
他搓着手,显得有些不安。
柳筠儿微微屈膝向徐嵩行礼,声音轻柔:
“徐郎君。”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吕绍,带着依赖与忐忑。
徐嵩温言安慰道:
“永业一片赤诚,吕将军明察秋毫,料来必能体谅。且柳行首仪态端方,无需过多忧虑。”
正说着,一阵马车辘辘声传来,只见王曜之妻董璇儿在其丫鬟碧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步下马车。
她身怀六甲已六月有余,腹部隆起明显,穿着一身宽松的杏子黄绫裙,外罩浅碧色半臂,虽因孕期有些清减,但容颜依旧明媚,只是眉宇间蕴着一段挥之不去的牵挂与即将重逢的激动。
她身后,王曜母亲陈氏也随之下车。
陈氏年未四旬,因常年劳作,肤色微深,眼角虽已有细纹,却仍可见清秀轮廓,其身板挺直,眼神清澈明亮,透着农家女子的坚韧与明理。
她今日也特意换上了一身体面的深青色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弟妹,伯母!”
徐嵩与吕绍连忙上前作揖。
“璇儿妹妹,王老夫人。”
柳筠儿也敛衽行礼。
“徐世兄,吕世兄,柳姐姐。”
董璇儿、陈氏笑着敛衽回礼,目光却急切地扫向远方官道。
“还未见踪影么?”
“快了,快了,弟妹勿需担忧,探马说已过潏水。”吕绍忙道。
陈氏则拉着董璇儿的手,轻声嘱咐:
“璇儿,你身子重,莫要心急,站着累就到那边搭好的棚子下歇歇。”言语间满是婆母的关爱。
“婆婆,我晓得的。”
董璇儿乖巧应道,又回头唤道:
“峯儿,莫要乱跑!”
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正拿着把小木弓,对着远处的草靶子比划,闻声不情愿地蹭回来,正是董璇儿之弟董峯。
他小脸晒得微黑,眼睛亮晶晶的,嘟囔道:
“阿姐,我就练练箭,待会儿让姐夫看看我有没有进步!”
众人都被他逗笑了,气氛一时轻松不少。
董璇儿与柳筠儿站到一处,低声交谈起来。
这半年来,因着王曜与吕绍的关系,她们时常来往相处,彼此间的姐妹情谊已颇为深厚。
董璇儿见柳筠儿神色间难掩紧张,便轻声安慰了几句,分享了些与长辈相处的窍门,柳筠儿感激地点头。
小半个时辰后,远方尘头大起,马蹄声与脚步声如同闷雷,由远及近。
整个细柳原瞬间沸腾起来!
旌旗的轮廓渐渐清晰,当先一面“秦”字大纛和“吕”字将旗迎风招展,破虏将军吕光率麾下诸军,浩浩荡荡,出现在官道尽头。
大军在预定区域停下脚步,队伍肃然,虽经远征,军容依旧整饬,带着一股浴血归来的煞气与疲惫。
吕光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甲胄,在内侍的指引下快步走向御帐方向,身后跟着姜飞、杜进、彭晃、王曜等一众军主参军。
几乎同时,苻坚已率领文武迎了上来。
“臣吕光,奉旨平叛,幸不辱命,今克定宁、益,率师归来,向陛下复命!”
吕光声若洪钟,单膝跪地行礼。
身后诸将随之齐刷刷拜倒。
苻坚龙颜大悦,上前亲手扶起吕光:
“世明辛苦了!将军此番深入险地,扫荡群丑,扬威巴蜀,功在社稷!快起,众卿平身!”
太子苻宏亦道:
“吕将军劳苦功高,将士们辛苦了。”
吕光连称不敢,随即简要禀报了平定赵宝、李乌,击退毛穆之的大致经过,并将主要功劳归于将士用命,尤其提到了苻登、杜进等人的奋战。
当提及偏师迂回、奇袭临溪堡、南充国城、断敌粮道并解救被困的毛校尉所部时,他特意提到了抚军将军府参军王曜与军主姜飞的协同之功,赞二人胆识过人,居功至伟。
闻听此言,苻坚脸上原本洋溢的赞许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与探寻。
他目光如电,立刻转向人群中的抚军将军毛兴,带着几分质询与一丝明显的不悦。
他与阳平公苻融早已暗中属意王曜,视其为未来栋梁,只待其太学卒业便授以要职,悉心栽培。
毛兴竟私下让其涉此奇险,深入巴蜀绝地?万一有所闪失,岂非折损朝廷未来良才?
念及此,苻坚心中不禁掠过一丝后怕与薄怒,看向毛兴的眼神便带上了明显的责备之意。
毛兴感受到天子目光中的重量,心下顿时一虚。
当时爱女深陷重围,他忧心如焚,王曜主动请缨,他只觉得是绝处逢生的一线希望,哪里还顾得上深思其身份特殊,深受天子器重?
此刻被天子目光逼视,方才醒悟此举确实孟浪,风险极大,不由得面露惭色,脖颈微缩,不敢与苻坚对视,心中暗自庆幸王曜终是平安归来。
苻坚见王曜无恙,且立下功劳,心中那不悦方才稍减,但仍旧瞪了毛兴一眼,方才转回目光,对吕光及众将勉励道:
“爱卿不必自谦,正是你等统率有方,奋发用命,方有此胜,朕心甚慰!”
他又对吕光麾下诸将一一勉励。
当目光落到略显忐忑的苻登身上时,脸色微微一沉:
“文高!”
苻登慌忙出列,跪倒在地:
“臣……臣在。”
“你前番轻敌冒进,致使大军受挫,袍泽被围,该当何罪?”苻坚语气严厉。
苻登以头触地,汗如雨下:
“臣知罪,臣万死!”
吕光见状,出言缓和道:
“陛下,苻县令虽初时有失,然其后追亡逐北,奋勇杀敌,亦有多番斩获,可将功折罪。”
苻坚神色稍霁,训诫道:
“既如此,此番便记下你的过错,以功抵过。往后用兵,需谨记‘持重’二字,不可再恃勇轻进!”
苻登如蒙大赦,连连叩首:
“谢陛下不罪之恩!臣定当谨记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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