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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字乙号室内,经王曜与尹纬那一番暗藏机锋、文典交错的言语相试后,顷刻间云开雾散,竟化出了山高水长的同袍之气。

徐嵩温厚,正欲请众人于矮几前就座,细细叙谈,不料舍外廊下蓦然炸开一声中气十足的洪亮笑喝:

“尹胡子!尔这西州老倌儿,莫不是又在掉书袋欺负新人了?”

话音未落,虚掩的门板已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

当先涌入一人,二十出头年纪,身量高而劲健,猿臂蜂腰,行走间自有一股武人特有的利落气势。

他未着寻常儒生宽袍,反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胡服,领缘袖口用金线密实绲边,显非寻常料子。

面如刀削,鼻挺唇薄,剑眉下一双眸子尤其精亮,锐利如鹞鹰俯瞰雪原,开合间精光内蕴。

手里提着两大个油纸裹紧的荷叶包,暖融香气裹着油脂的腻甜直扑而来。

他咧嘴一笑,齿若编贝,满室清冷仿佛都被这爽朗气息冲开一道缺口。

紧随其后又挤进一个白胖身影。面如满月,颊肉丰润,细眉小眼天生带几分富贵喜气。

一身赭底银花的锦缎长衫略嫌拥肿,行走时腰间环佩叮当作响。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几大包尚冒着袅袅热气的蒸饼、糍糕,两腋下还各夹着一个沉甸甸的青釉瓷瓮,显是盛满熟食汤汁,生怕洒出,口中忙不迭地嚷着:

“哎哟!子臣你悠着点!汤汁溅了可惜!尹胡子!搭把手呀!”

尹纬此时赤足立于地上,瞧着两大只热腾腾的荷叶包,喉头不由动了一下,浓密胡须掩不住的半张脸上现出心领神会的笑意,口中却嗤道:

“原来尔两个馋虫又耐不住学里清汤寡水,溜去打秋风了!可怜我这五脏庙,半日无有油星慰藉。”

杨定大步踏入,先将荷叶包重重顿在房中唯一一张斑驳黑漆方桌上,又将吕绍救下的瓷瓮接过一个安放好。

他眼神如电,瞬间扫过站着的三人,目光在王曜身上停顿一息,精亮的眸子里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打量和赞许之意。

此子虽布衣旧箧,立在虬髯箕张的尹纬与魁伟健硕的杨定面前,身量尚显单薄青涩,然脊背笔直如松,眉宇间那份沉静清朗之气,竟无丝毫畏缩局促。

“哟!果真有新来的兄弟!”

杨定哈哈大笑,蒲扇般的手掌便向王曜伸来,其势之快如苍鹰搏兔。

“这身筋骨倒也清俊,尹胡子没少和你掉书袋吧!”

王曜不动声色,略退小半步,双手齐胸一拱如抱月,姿势端稳劲峭,将这一抓不着痕迹地化入揖礼之中:

“弘农王曜,字子卿,见过子臣兄。”

杨定虎目微凝,手掌变势回腕一收,顺势便扶住了王曜行礼的手肘:

“好!爽气!子卿不必多礼!咱这丙字乙号,以后便都是肝胆相照之兄弟!”

他语声洪亮,又一把拉过吕绍:

“吕二,来来,认认咱们的新兄弟王曜王子卿!”

吕绍正忙着整理油腻的蒸饼包,闻声赶紧丢下手中物什,笑容可掬地抱拳,胖脸上的热气蒸得额角汗珠亮晶晶:

“略阳吕绍吕永业!王子卿?好名字!往后同窗,多照应,多照应!”

语罢又觉不对,忙添一句:

“别叫我字号,听着累,叫我吕二就行!听着顺耳!”

尹纬早不耐烦,食指在口中吮了吮那残留酱汁的香味,嚷道:

“我说你俩今儿磨蹭个甚?肚皮打鼓半晌了!快快,拆包!开瓮!”

说着劈手就要去扯那捆荷叶包的草绳。

杨定眼疾手快,啪地一掌拍开他那毛茸茸的大手,笑骂道:

“好个老倌儿!就你心急似火烧!没看见子卿兄还站着?这酱鹅腿、蒲根肉,可是舍外胡肆最拿手的私藏!也亏得吕二揣怀里暖了一路才带回来!你先拿酒来!”

尹纬伸向瓷瓮的手一滞,懊恼道:

“酒?!这太学里的规矩比铁疙瘩还硬!那守库的贼老吏鼻子灵过猎狗,哪来的酒?!”

“这不结了?”

杨定嘿嘿一笑,变戏法般从腰后摸出个粗陶小葫芦,晃了一晃,压低嗓子道:

“好容易缠着西角门老卒弄了半葫玉泉春醪!就这几口,解馋而已!可不敢声张!”

他小心拔开木塞,一股绵厚的米酒香气立时散逸开来,满室生香。

尹纬喉头滚动,喜得搓手,再不计较方才:

“算你小子还有些孝心!”

已急不可耐去摆弄桌上吃食。

吕绍也七手八脚将蒸饼、咸菜碟儿摊开。

顷刻间,一方破旧木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酒食,肉香、米香、酒香混合着男子热络的气息,将那寒素的斗室熏染得暖意融融。

徐嵩本欲推辞两句学规云云,此刻见杨定热情,吕绍已在掰那喷香蒸饼,尹纬则捏起一块酱肉大嚼,腮帮高高鼓起,再瞥见王曜,虽推拒之色尚在眉间,无奈腹中却极不争气,“咕噜噜”一阵悠长低鸣直透衣衫。

“哈哈哈哈哈!”

尹纬先是大笑,指着他道:

“瞧瞧!瞧瞧!书袋也敌不过空肠辘辘!快些!再不动手,鹅腿只剩骨头了!”

杨定笑得前仰后合,顺手便将一块油亮的蒲根肉塞到王曜手中:

“自家兄弟,休要客套!入乡随俗,先祭了这五脏庙再说!”

此情此景,王曜心中那点矜持亦如冰雪遇春日暖阳,悄然消融。

腹鸣如鼓,手中温热的酱肉喷香诱人,眼前众人虽身份性情各异,那份同舍少年郎的磊落热肠却炽然真切。

他不再执礼,坦然一笑:

“诸位盛情,却之不恭。如此,多谢诸位兄台了!”当下也撩袍坐下。

五人再无芥蒂,围着方桌,或坐木凳,或干脆踞于草席。

那葫芦米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传饮,虽不敢大声喧哗,亦无推杯换盏之豪,然浓香的肉,喧软的饼,滑嫩爽口的凉拌蒲根,配着那几口醇暖入喉的老醪,吃得诸生额角见汗,满面红光。

杨定掰下鹅腿硬塞进王曜手中,又絮叨起胡肆老板割肉的斤两;吕绍说起路上险些被巡逻老吏撞见的趣事;

尹纬嫌蒸饼粗粝,只挑肉块大嚼,吃得胡须油光闪亮;连徐嵩也丢了拘谨,小口啜饮着米酒,眼眉舒展。

饱暖思深意。杨定啜尽葫底最后一滴残酒,拍着王曜肩膀,豪气四溢:

“子卿一路风霜,敢只身背箧直入京师!这份胆气,某便敬重三分!来来,说说看,子卿胸中抱负,可如这大秦疆土一般,波澜壮阔?”

吕绍塞满一嘴蒸饼,含糊接道:

“就……就是!我等苦熬经书,就图个……图个日后封妻荫子,替祖争光!子卿你怎么想的?”

他胖乎乎的脸盘上一脸诚恳。

徐嵩亦放下竹箸,看向王曜的眼神温润而期待。

连尹纬也放缓了咀嚼,目光在王曜面上沉沉掠过,那锐利深处带着一丝窥探,显然对此前识才之事仍有掂量。

数道目光灼灼聚来。王曜心中微动。他目光环视眼前同舍,杨定虎目含威,豪迈中自有深沉;吕绍富态热情,心思直如白纸;

徐嵩温厚,眼底蕴着传统士子的循规蹈矩;尹纬虽不羁,眼神最是复杂难测,似有烈火裹于寒冰之下。

思及一路艰险与所历惨象,胸中块垒顿生。

他沉息片刻,目光渐渐凝注于豆灯摇曳的火苗,仿佛穿透那微光,回到泥泞官道与寒风呼啸的郊野。

“蒙诸位不弃,曜实不敢当有何宏图大志。”他声音不高,却似寒泉击石,字字清洌入耳。

“一路西来,自潼关驿路起,所见景象,触目心惊。田野荒芜,民多菜色,枯槁待毙于沟渠、柳下者,比比皆是。驿卒传信之急,骑士鞭挞流民之酷,比比皆是。入长安南郊,更见流离失所者冻僵于野地荒丘,形同槁木。而城中豪家巨富宝车华盖,鲜衣怒马,驰骋于市,而朝廷视此惨状却如无物……”

室中笑语渐歇,杨定凝眉,摩挲着粗瓷碗沿。

吕绍慢慢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胖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徐嵩双眉紧锁,面露恻然。

尹纬的眼中,那股深沉锐利的探究之色愈发浓烈。

“天王诏令重儒兴学,太学乃文脉中枢,此诚万世不易之基业。”

王曜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少年人罕有的沉重与锐气。

“然立国之本,何者为先?以曜愚见,并非雄兵百万,亦非府库堆积如山,而在于‘民足食,吏知耻,政得通,法得申’八字!”他目光炯炯扫过诸人,“若无万民饱暖生计,何来国库丰盈?若州郡之吏,视生民如草芥,巧立名目,盘剥以肥己,朝廷纵颁明法十万条,不过是胥吏敲骨吸髓的刻尺罢了!譬如去年秋收不景,当先抚恤安民,劝课农桑。却闻关中各郡催征不减反增,民何以堪?此非逼良善为盗贼,迫黎庶为饿殍乎?”

“好!”

尹纬猛地一击桌案,眼中精光暴涨。

“好一个‘民足食,吏知耻,政得通,法得申’!字字如钢钉,楔入时弊痼疾之中!然则,‘吏知耻’如何?‘法得申’如何?朝廷明诏煌煌,郡守县令却是聋子瞎子?子卿可有良策?”

杨定亦微微点头,目光如鹰隼锁住王曜:

“理是这个理!可关在太学里念破经书,骂死贪官,有甚用?子卿之言,莫非是要动真格的?”

“愚以为,堵不如疏,责不如立。”

王曜迎上两人灼灼目光,声音愈发沉稳清晰。

“其一,广置劝农官!不隶属州郡,直归尚书台,选干练循吏充任。其职不在督粮,而在督事——察勘各地水情、旱情、虫灾,据实奏报朝廷,更督管各地治水修渠之事。所垦新田,税赋酌减三年。百姓知劳有所获,自然尽力于田畴,荒地荒田自然渐少。其二,命各郡县将赋税条目及征收时限、额度,以明明白白之字张贴于闹市通衢,并刻石立于县衙之外!凡非此目所录之额外征索,百姓可拒,直入监郡御史署状告!告而有证者,官免,吏罚,所征财物并罚没加倍偿还原主!若监郡御史徇私枉法,则由太学生员联名密奏,直抵御史台!此为增其知耻之心,亦减其滥权之胆!”

室中一片静默,只有窗外偶尔掠过寒风与屋瓦的轻响。

豆灯光焰在王曜清亮的眼中跳跃,映出他略显稚嫩的面庞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坚定执着。

众人听得心头震动,徐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无声。吕绍挠挠头,只觉得头大如斗,这些条条框框听着比读经还累。

杨定虎目深沉。此法虽新锐,然直涉吏治根本,欲撼动百年沉疴,其难如登天。

尹纬则紧紧盯着王曜,眸光明灭不定。

此子不仅所见深远,竟能条分缕析,提出具体方略!虽不免书生意气,其中条条却如利锥般指向根节。

杨定只问一句动真格与否,此子却已将真格之术剖明。

其见识之犀利,思路之明晰,胆魄之过人……他日恐非池中之物!他那桀骜疏狂的眼神深处,第一次对这位初识的少年,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带点折服的凝重。

杨定也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咧嘴露出白牙,再次重拍王曜肩膀,力道沉实:

“好小子!见识是真有!胆色更大!今日起,杨子臣交定你这个兄弟了!只望他日莫忘了今夜之志!”

吕绍虽不甚了了,但见尹纬欣赏,杨定也称好,立刻便觉脸上有光,大点其头:

“是极是极!我就说子卿是个人才!”

众人议论未尽,兴致正浓。

徐嵩也忍不住欲将自身所习经学教化之道相谈,却忽闻门外传来学吏的脚步声,伴着竹杖敲击廊柱的脆响:

“亥时已至,各舍熄灯安歇!”

众人顿时噤声。杨定朝吕绍使个眼色,吕绍连忙将食盒残羹收拾干净,尹纬则吹灭了油灯。

霎时间,屋内只剩窗外寒星微光,五人摸黑各自归床。

王曜躺在硬板床上,不久后听着身旁尹纬的鼾声、杨定的磨牙声、吕绍的轻咳声,还有徐嵩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心中却久久难平。

他想起阿伊莎的火红裙裾,想起胡空的佝偻背影,想起官道上那些死去或即将死去的难民。

“减徭役,薄赋税......”

他在心中默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粗糙的草席。

这太学之内,既有杨定这般将门虎子,亦有尹纬这般桀骜才士,更有徐嵩般温和儒生。

或许,澄清寰宇的希望,便藏在这丙字乙号的寒夜灯火里。

夜风穿廊而过,卷起窗纸簌簌作响。远处更鼓声声,敲打着秦建元十四年的初春。

王曜望着床顶,眸中微光闪烁,心下思绪万千,不知到何时,方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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