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仙岛的日子,仿佛被时光格外优待,依旧流淌着近乎凝固的宁静与美好。秦汐与秦安这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在秦寿与阿莲的羽翼下,继续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成长。晨起感应灵气,午间读书习字,午后探索岛屿,夜晚观星听潮,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主旋律。秦汐的灵性愈发通透,已能初步引导些许草木生机,甚至能与一些年岁久远的古树进行模糊的意识交流。秦安则在知识的海洋中沉淀,气质越发沉静,只是偶尔望向西方海平面的眼神,会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心绪。
然而,这片宁静之下,并非全然隔绝。秦寿那覆盖万里的陆地神仙神识,如同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明镜,始终映照着那片正经历着剧烈阵痛的神州大地。他虽超然物外,但并非闭塞视听,尤其是当那动荡的余波,隐隐与他岛上之人产生因果牵连时。
这一日,月朗星稀,海风带着凉意。木屋前的空地上,燃着一堆驱蚊的艾草,散发出清冽的香气。秦寿与徐靖对坐饮茶,阿莲在屋内缝制衣物,秦汐和秦安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试图用荧光贝壳拼凑出星图的模样,清脆的笑语声随风隐约传来。
徐靖放下茶杯,望着星空,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恩公,近来……晚辈观天象,虽不甚明了,却总觉得中土方向,气机驳杂紊乱,隐隐有肃杀之气冲盈。不知……不知如今外界,究竟是何光景了?”
他困居岛上近十年,对外界的认知大多停留在离开之时,只知道王莽势大,汉室倾颓。但具体到了何种地步,是否已然改天换日,却是一片模糊。这种对故国命运的未知,如同蚁噬般啃噬着他的心。
秦寿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潭,淡淡道:“王莽已晋位‘安汉公’,加九锡,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形同副帝,距那最后一步,只差一个名分而已。”
徐靖闻言,手中一颤,茶水险些泼出,脸色瞬间苍白:“九锡……剑履上殿……这,这已是伊尹、周公亦未曾有之殊荣!他,他当真已肆无忌惮至此了吗?!”他声音发紧,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痛心疾首,“那……那朝中诸公,天下州郡,难道就无人……”
“有。”秦寿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酷,“自然有忠义之士。翟义、刘信等人,曾于东郡起兵,立刘信为天子,传檄天下,讨伐王莽。”
徐靖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点光彩,急声问:“后来呢?!”
“聚兵十余万,声势一度浩大。”秦寿呷了口茶,“然王莽根基已固,遣王邑、孙建等率大军镇压。不过月余,翟义兵败被杀,刘信不知所踪。牵连而死者,数以万计。”
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冰冷的事实瞬间浇灭。徐靖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颓然道:“……十余万大军,月余即溃……大势去矣,大势去矣啊!”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靠在椅背上,望着跳跃的艾草火光,眼神空洞,“如此……岂非再无挽回余地?这煌煌大汉,近二百年基业,真要……真要亡于王莽此獠之手?”
“王朝更迭,天道循环,本是常理。”秦寿的声音不起波澜,“汉室自元、成以来,政令弛废,外戚专权,土地兼并,流民百万,根基早已腐朽。王莽不过适逢其会,加速其进程罢了。纵无王莽,亦有张莽、李莽。民心离散,非一日之寒。”
徐靖沉默良久,他知道秦寿所言乃是赤裸裸的现实。他读圣贤书,自然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只是身为汉家子民,亲见其亡,心中那份悲凉与不甘,难以言表。
“那……恩公可知,如刘衍王爷那般,流落在外、意图匡扶的宗室,如今境况如何?”徐靖忽然想起刘衍,那个曾想招揽他的落魄王孙。他虽然拒绝了,但对其命运,不免有一分牵挂。
秦寿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无尽空间,落在了遥远的中土某处,语气依旧平淡:“刘衍么……他返回后,曾试图联络旧部,隐匿于荆扬之交,积蓄力量,意图待时而动。”
徐靖屏住呼吸。
“然其行踪早已被王莽密探侦知。”秦寿的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月前,当地郡守发兵围剿,其据点被破,部众星散。刘衍身受重伤,仅率数名亲卫突围而出,如今正被画影图形,悬赏通缉,于江南山林之间,惶惶如丧家之犬,性命只在旦夕之间。”
啪嗒。
徐靖手中的茶杯终于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秦寿,脸上血色尽褪。
失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那个曾在他面前慷慨陈词、甚至不惜托付幼子的宗室王爷,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被追捕,重伤,朝不保夕!那璜儿……不,秦安,他若是知道……
一股寒意从徐靖脚底直窜头顶。他下意识地望向沙滩方向,看到秦安正将一枚尤其明亮的贝壳递给秦汐,少年清秀的侧脸在月光和贝壳微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纯净,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懵懂期待。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生父正在遭受怎样的苦难与追杀,不知道他曾经的身份意味着何等巨大的危险,不知道这片庇护他的净土之外,是何等的腥风血雨。
“此事……”徐靖声音干涩,艰难地开口,“万不可让安儿知晓……”
“我自有分寸。”秦寿淡然道,目光重新落回徐靖身上,“乱世已启,非人力可挽。你既选择留在此地,便当放下执念。此地安宁,亦是难得。”
徐靖默然,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放下?谈何容易!那是他生长于斯的故国,是他曾立志报效的朝廷!纵然它千般不是,万般腐朽,亲眼见证其崩塌,亲耳听闻忠良遭戮,又如何能真正心如止水?
但他也明白,秦寿说得对。他无力改变什么,能在这海外仙岛偏安一隅,已是莫大的幸运。只是这份幸运,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
沙滩上,秦汐似乎拼错了星图,引得秦安温和地指出,两人笑作一团。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与徐靖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与遥远大陆上正在上演的追亡逐北、阴谋诡计,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岛内晴岚依旧,世外风云已急。
秦寿收回目光,不再言语。对他而言,刘衍的成败生死,不过是这漫长长生路上,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他在意的,始终只是这片岛上,他所要守护的安宁。至于那即将到来的、注定要血流成河的王朝鼎革,他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只是,那被留下的少年身上所系的因果,是否会因这外界愈演愈烈的风暴,而被悄然触动?
夜色渐深,海潮声阵阵,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