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封看似普通的信函，被南宫陌修长的手指夹着，递到了李晚晴的面前。纸张微微泛黄，边缘有些卷曲，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看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藏书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晚晴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抬起头，撞入南宫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紧张与不安。
他让她看？看这些从父亲存放旧信件的盒子里翻出来的东西？这里面……会有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避开这可能揭开更多不堪真相的潘多拉魔盒。今日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母亲的旧院，父母的受罚，家族的颜面扫地……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承受更多。
然而，南宫陌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无法退缩。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几封信。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纸张，如同触碰到了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冰冷的过去。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最上面一封信的落款处——那是一个她有些熟悉的印鉴，属于父亲的一位门生，如今在吏部担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信的内容看起来只是寻常的问候与公务请教，并无什么特别。
她疑惑地抬起眼，看向南宫陌。
南宫陌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李晚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惶惑，翻开了下面一封信。这一封的笔迹不同，落款是另一个名字，她依稀记得是某地的一位知府。信中的内容依旧看似寻常，提及地方政务，感谢李尚书的提点，但在某些措辞上，似乎……有些过于谄媚，甚至隐约透露出一些资源输送、利益往来的暗示。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指尖微微发凉。她似乎明白了南宫陌让她看这些信的用意。这些绝不仅仅是简单的问候信！
她快速翻看第三封、第四封……越看，她的脸色越是苍白。这些来自不同官员、看似无关痛痒的信件，串联起来，却隐隐勾勒出一张无形的网——一张以她父亲李源为中心，涉及官员升迁、地方资源调配、甚至可能包括赋税贪墨的利益输送网络！虽然信中用语隐晦，多用暗语代称，但结合她对朝堂和父亲行事风格的些许了解，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
父亲他……他竟然真的……
最后一份，并非信件，而是一张夹在其中的、看似不起眼的礼单副本。上面罗列着一些珍贵的古玩玉器、金银财物，数量惊人。而礼单的抬头，赫然写着恭贺“李尚书寿辰”，落款则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商号名字。
贪腐！结党营私！
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晚晴的心上！她虽然知道父亲为官并非全然清白，但也从未想过，他竟然胆大妄接到如此地步！这些信件和礼单，任何一件流传出去，都足以让他丢官罢职，甚至锒铛入狱！
难怪……难怪南宫陌会特意来藏书阁！他根本就不是单纯陪她来找书！他是早就怀疑李源，特意借此回门之机，来寻找证据的！而李源竟然如此大意，将这些要命的东西就放在这并非绝对安全的藏书阁旧盒子里！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席卷了她，让她手脚冰凉，几乎拿不住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她猛地抬头看向南宫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殿下……这……这些……”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南宫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她手中的不是足以让一个二品大员万劫不复的证据，而是几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看明白了？”他淡淡地问。
李晚晴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疼。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雷霆震怒，惩戒李源王氏，追封她母亲——或许有为她出气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恐怕是为了彻底震慑李家，让他可以毫无阻力地找到这些他想要的东西！他甚至不需要费力搜寻，只需稍加试探和压迫，李源自己就会慌乱失措，而这些东西，或许就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成为他掌控李源的把柄。
帝王心术，权谋制衡……原来如此冰冷而残酷。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让她刚刚因他维护而生出的那点暖意和悸动，瞬间冷却了大半。她在他眼中，究竟算什么？是一枚随便可以用来达成目的的棋子吗？
就在这时，藏书阁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一名冥王府侍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启禀殿下，李尚书夫妇五十家法已执行完毕。二人昏厥过去，已抬回房中医治。李家诸位族老在外跪候，请求殿下示下。”
execution 完毕了？五十家法，李源和王氏竟然撑到了最后？还是中途昏死被计数打完？无论哪种，都足以让他们去掉半条命，更是将李家的脸面彻底碾碎。
李晚晴的心揪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手中那几张沉重的纸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南宫陌闻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目光扫过李晚晴苍白的脸和手中紧握的信件，淡淡道：“知道了。”
他伸出手。
李晚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收回那些信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不舍和抗拒，将信递还给他。仿佛交出去的，不是罪证，而是某种与她切身相关的东西。
南宫陌接过信件，看都没看，随手递给了跪在地上的侍卫，吩咐道：“收好。”
“是！”侍卫双手接过，如同接过什么绝世珍宝，小心翼翼纳入怀中，旋即低头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南宫陌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李晚晴。看着她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模样，他沉默了片刻。
“怕了？”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但这一次，语气似乎有些不同。
李晚晴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苦涩地道：“妾身……只是没想到……”没想到父亲的胆子如此之大，也没想到他手段如此……冷酷精准。
“世间之事，并非你不去想，便不存在。”南宫陌的声音依旧冷淡，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今日你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向前一步，靠近她。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李晚晴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定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声音压低了些许，只有两人能听见：“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冥王妃。你所站的，早已不是李家的屋檐下。”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李晚晴心中的迷雾和那点可笑的委屈。
是啊，她还在纠结什么？就结他利用了她？纠结他手段冷酷？可从她替嫁踏入冥王府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和这个男人、和冥王府牢牢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源若是倒台，对她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因为父族的罪责而受到牵连。南宫陌此刻手握这些证据却并未立刻发难，或许……或许正是顾及了她？或者，是有更深的谋划？
而他提醒她记住自己的身份，更是在点醒她——她早已不是李家的女儿，而是冥王府的人。她的立场，她的安危，她的未来，都系于冥王府，系于他南宫陌一身！
想通了这一点，李晚晴心中的冰冷和失落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一种认清现实的清醒，一种不得不依附于他的无奈，以及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种强大庇护的依赖。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抬起头时，眼神虽然依旧残留着惊悸，却多了几分努力凝聚起来的镇定。
“妾身……明白了。”她轻声道，声音虽然还有些微颤，却不再迷茫，“谢殿下……点拨。”
南宫陌看着她迅速调整过来的状态，面具下的眸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淡淡道：“走吧。”
“是。”李晚晴应道，跟在他身后。
走出藏书阁，门外以几位族老为首的李家人依旧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个个面如土色，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看到南宫陌出来，他们更是将头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南宫陌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尘埃。李晚晴跟在他身后，也能感受到那些投射而来的、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目光，但她强迫自己目不斜视，不再去看那些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面孔。
一路无话。穿过庭院，走过回廊，来到李府大门前。
冥王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玄黑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它主人的气质。侍卫们肃立两旁，眼神锐利，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南宫陌率先登上马车。
李晚晴站在车辕下，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巍峨却又令人窒息的尚书府。朱漆大门依旧敞开，却像是一只受伤的巨兽， silent 地舔舐着伤口，充满了压抑和恐惧。
今日之后，李家将彻底匍匐在冥王的阴影之下。而她与这个所谓的“娘家”，那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也仿佛在今天，被彻底斩断。
她收回目光，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归于平静。然后，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车。
就在她的脚即将踏上马车的那一刻，身后李府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极其细微的、像是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以及一声被极力压抑了的、短促的惊呼声。
声音很小，很快又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
李晚晴的动作顿了一下，心头莫名闪过一丝异样。
马车内，传来南宫陌冷冽的声音：“还不上车？”
李晚晴收回心神，不再迟疑，弯腰进入了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府邸。
车厢内，南宫陌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李晚晴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心中却无法平静。藏书阁的信件，父亲可能涉及的罪责，南宫陌深不可测的心思，还有最后那一声奇怪的轻响……无数疑问和担忧在她心中交织。
这场回门，终于结束了。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而她和身边这个男人的命运，也因为这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李府之行，变得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一起，驶向更加未知的、波澜云诡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