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苍白世界里疾驰,像灰色画布上几滴挣扎的墨点。
轮胎碾过褪色的柏油路面,没有声音——或者说,声音失去了“质感”:引擎的轰鸣变成单调的嗡嗡,风噪变成持续的嘶嘶,连对讲机里韩青的指令都像从水下传来般沉闷。
“还剩多少时间?”苏瑜问,眼睛盯着前方。她的胸口疤痕已经止血,但留下了一道灰白色的痂,像一道褪色的伤疤。
凯文看着终端,屏幕是灰白的,但数字还在跳动:“两小时十七分。但陈默那边……”他顿了顿,“几何牺牲前传回的最后一组数据显示,陈默的右眼透明度已达97%。”
右眼。陈默的右眼。
苏瑜突然想起七年前的一个细节:陈默的右眼视力比左眼好0.2,他说是因为小时候总用右眼瞄弹弓。后来修精密仪器时,他也习惯用右眼对准校准线。
“左眼呢?”她问。
“左眼……”凯文快速调取数据,“奇怪,左眼透明度只有63%。这不合理——意识消散应该是均匀的。”
除非……不是均匀的。
苏瑜猛地坐直:“他在用最后的力量控制消散!右眼快看不见了,所以把残余的视觉集中在左眼——他要看什么东西!或者……要让我们看见什么东西!”
老赵把车速提到极限。这辆改装皮卡的发动机是他用三个报废引擎拼出来的,此刻正发出病态的尖啸。
李小峰坐在副驾,手里拿着地图——纸质地图,在电子设备可能被干扰的情况下,这是最可靠的导航。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停在一个标记点上:“爸,前面三公里是旧化工厂区。七年前那里有重度孢子污染,现在……”
“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老赵打断他,“没有颜色,孢子也看不见。我们只能赌它真的‘褪色’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裂了的相框,塞给儿子:“拿着。”
“爸?”
“万一我……”老赵没说完,但李小峰懂了。年轻人死死握住相框,塑料边缘硌得手心生疼——这种疼痛在无色世界里变得格外清晰,像唯一的真实。
“你会没事的。”李小峰说,声音很轻,“妈说过,你答应过她要活到看见孙子。”
老赵的手在方向盘上收紧,指节发白:“所以她得活着看见。”
后视镜里,一道银光在天际闪烁——审查员的飞船,正在匀速靠近。不快,但稳得可怕,像死神的脚步,不疾不徐,知道猎物逃不掉。
化工厂区到了。
没有想象中的障碍。那些曾经蠕动着的紫色菌毯、搏动的孢囊、缠绕的触须——全部变成了灰白色的、僵硬的雕塑。像按下暂停键的恐怖电影,恐怖还在,但失去了色彩带来的生理冲击。
车队顺利穿过。
但就在即将驶出厂区时,苏瑜胸口的疤痕突然剧烈疼痛。
不是旧伤复发,是共鸣——远在百公里外,陈默的左眼,正在“看”她。
“停车!”她喊道。
老赵急刹。所有人下车,苏瑜踉跄着跑到一片空地上,抬头看天。天空是灰白的,云层是灰白的,但就在那片灰白中,她“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疤痕传递来的视觉残留:陈默的左眼正在看星空。不是现在的苍白天空,是七年前的星空,灾难前最后一个晴朗的夜晚。那些星星的位置、亮度、甚至眨眼的频率,都以一种惊人的精度,通过共鸣传递过来。
“他在标记坐标!”凯文反应过来,快速操作终端,“他在用恒星定位法标注某个位置——这是航海时代的技术!他怕电子信号被拦截,用最原始的方法!”
画面继续传输。
星空旋转,视角下降,落向大地。苏瑜看到了南方废墟的俯瞰图:坍塌的大楼、扭曲的高架桥、还有那个闪着微光的培养舱。陈默就在里面,仰着头,用仅剩的左眼,看着天空。
然后视角突然切换——变成了陈默的“记忆视角”。
七年前,他站在这片废墟里,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他在画地图,标注了五个点:铁砧镇、水库、矿山、钻井平台……和第五个点。
那个点不在陆地上,也不在海上。
在地下。
“艾欧休眠地……”苏瑜喃喃,“第五个社区是……古代播种者留下的地下避难所!三年前被钻井平台的人发现,但他们自愿成为实验体,换取向研究者学习瑟兰技术的机会!”
画面突然模糊。
陈默的左眼透明度飙升到85%。传输开始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老电视。但在完全中断前,最后一段画面传了过来——
那是陈默的右手,正在培养舱的玻璃内壁上写字。不是真写,是用指尖的微光在玻璃的水汽上“烙”字。字迹很淡,但在苏瑜的共鸣视野里清晰无比:
“别来救我。”
“去地下。艾欧留下了……真正的‘种子’。”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段画面——苏瑜通过植物网络的残余连接,共享给了每个人。
韩青一拳砸在车头上:“什么意思?!我们跑了这么远,他说别去救他?!”
“因为救他没用。”凯文的声音在颤抖,他调出一组数据,“我刚才分析了陈默身体的实时数据——虽然传输断了,但最后几秒显示……他的意识结构已经彻底分裂。三部分不可能再合一了。就算我们赶到,接回来的也只是一具空壳。”
老赵愣住了:“那……那他这七年……我们这些努力……”
“不是没用。”苏瑜轻声说。她低着头,灰白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他分裂自己,不是为了‘复活’,是为了争取时间——七年的时间,让植物网络成长,让我们团结,让几何学会情感,让研究者产生怀疑。”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在无色世界里,泪也是透明的。但她的眼睛亮得可怕,像两颗即将熄灭的星星在燃烧最后的光。
“他从来就没打算‘回来’。”苏瑜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分裂是不可逆的。他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给我们铺路。”
远处,审查员飞船的银光更近了。
天空开始落下灰白色的“雪”——不是真雪,是某种细密的纳米粒子,接触到的地方,连触觉都在褪去:风拂过皮肤的感觉变淡,呼吸时空气的流动感变淡,心跳的搏动感变淡。
审查员在格式化这个世界的基础感知。
“掉头。”苏瑜说,声音平静得吓人,“不去南方了。去艾欧休眠地。”
韩青想说什么,但看到苏瑜的眼神,最终只是点头:“坐标?”
凯文快速计算:“陈默给的星空定位……在西北方向,距离80公里。但那里是辐射污染区,七年前被列为永久禁区。”
“所以艾欧才把休眠地选在那里。”苏瑜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车队掉头,冲向来时的路。
在经过一个高坡时,苏瑜最后回头,看向南方。
百公里外,那片废墟上空,陈默培养舱的位置,突然亮起一点微光。
不是银色,不是金色。
是纯粹的白——但在无色世界里,这种“白”反而成了唯一可见的光。光点闪烁了三下,然后……熄灭了。
苏瑜闭上眼睛。
她胸口疤痕的最后一丝温暖,消失了。
但对讲机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是陈默,是几何留下的、预设好的、延迟发送的语音:
“陈默最后的信息,解密完成。”
“他说:‘告诉苏瑜,我右眼最后看到的,是她七年前的笑容。左眼最后看到的,是她未来要建的世界。’”
“‘而这两幅画面……一模一样。’”
车队冲进辐射区。
而在他们后方,审查员飞船缓缓悬停在南方废墟上空。舱门打开,那个纯银色的人形降落在培养舱前。
培养舱里,陈默的身体已经完全透明,像一块人形的水晶。只有左眼的瞳孔位置,还留着最后一粒微小的、金色的光点。
审查员伸出手。
光点飘起,落在它掌心。
它凝视着这粒光点,静止了整整十秒——对瑟兰来说,这是“漫长”的停顿。
然后,它握紧手掌,转身。
“异常样本‘陈默’已彻底回收。”
“现在,追捕污染源‘苏瑜’。执行最终格式化。”
天空的灰白雪花,下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