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了下来,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桌面上,把那张泛黄的合影和那封已经脆化的信照得透亮。
灰尘在光束中缓缓漂浮……
我看着老周,他的眼睛里映着光,却又像是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些年他的沉默,并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记得太深。
那些名字、那些面孔、那段被雪封住的岁月,一直刻在他心里,从未褪色,也从未离开。
而现在,他终于要去面对它们了。
那天下午,老周把那张名单重新拿出来,放在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旧钢笔。
笔尖有些钝,写起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在名单的末尾又添上了几个名字,每写一个字,都要停一下,像是在确认这个字的分量,又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写完后,他把纸折了又折,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那动作很慢,很郑重,像是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揣进了心里。
“我得去找他们。”他说。
“现在?”我有些意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现在。”老周点头,眼神很坚定,“再晚,可能就没人记得了。”
张熙站在一旁,手里端着刚洗好的碗,眼神里满是担忧:
“周叔叔,您年纪大了,路上多危险。”
老周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力量:
“危险?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危险。”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窗外的星星还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老周已经起床,他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仔细穿好,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帆布包。
包很旧,边角磨得发毛,他小心地把连长的信、合影照片、名单和几件换洗衣服放进去,拉上拉链,动作像是在整理一份重要的作战装备。
我和张熙送他到村口。
风很冷,带着冬天特有的锋利,吹得人眼睛发涩,鼻尖通红。
“柒柒,”老周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张熙。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去吧,帮周叔叔照看着点。”
于是,我们一起踏上了向北的路。
老周说,第一站是河北的一个小村子,那里是赵大勇的老家。
李志国复员后和他失去了联系,但还能记得大概的方向。
一路上,我们换了几趟车,从喧闹的县城到寂静的乡镇,再到蜿蜒曲折的山路。
车厢里很挤,暖气不足,人们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化成白雾。
老周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望着车窗外发呆。
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平原,渐渐变成了起伏的丘陵,天空也显得更加辽阔,云影在地上缓缓移动。
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发出清脆的叫声,很快又消失在天际。
到了河北,我们在县城下车,又转乘了一辆通往山区的小巴。
司机开得很快,车子在山路上颠簸着,像在浪尖上起伏。
路边的山壁上覆盖着枯黄的草,偶尔能看到几棵松树顽强地生长在石缝中。
下车后,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找到了赵家。
那是一座低矮的土坯房,屋顶上压着整齐的瓦片,院墙是用石头垒成的,有些地方已经塌了。
院子里堆着柴火,几只鸡在地上刨食,一只黄狗趴在门口,见我们来了,只是抬了抬头,又低下头去。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纳鞋底,手指粗糙,针脚却很细密。
她抬起头,眯着眼打量我们,眼神里带着疑惑。
“您是赵大勇的家人吗?”老周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太太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针线,慢慢站起来:“你们是……?”
“我是他的老班长,周成山。”老周自报姓名,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老太太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颤抖:“周……周班长?”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老周的胳膊,“你还活着?”
老周点头,眼眶瞬间红了。
老太太一把抓住他的手,泪水顺着皱纹滚落下来:“大勇走的那年,你也没回来,我以为……以为你们都……”
老周的嘴唇在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像被什么揪着一样疼。
进屋后,屋子不大,光线有些暗。
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年画,桌上摆着一个旧暖壶。
老太太给我们倒了热水,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
盒子很旧,漆面已经剥落,她用颤抖的手打开,里面是赵大勇的烈士证和几张旧照片。
照片上的赵大勇,年轻、高大,笑容爽朗,眼神里透着一股无所畏惧的劲儿。
老周用手轻轻抚摸着照片,像是在触摸一段早已冻结的时光。
“那次任务……”老太太低声问,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没人跟我们说过。”
老周沉默了很久,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像是在衡量每一个字的重量。终于,他开口:
“是秘密任务。连长命令我们不许说,连家人也不能说。”
“可他是我儿子啊!”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连他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