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老周像是变了个人。
过去的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背对着门,长时间发呆,眼神飘得很远,仿佛要穿透岁月,看到什么早已模糊的东西。
可这几天,他不再发呆,而是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屋中央的桌子前,低头用纸笔写着什么。
纸页上,字迹歪歪斜斜,像一个初学写字的孩子,却又透着一股执拗。
“您在写什么?”我忍不住走过去,探身看了一眼。
“名单。”老周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能想起来的战友名字。”
我看见那一页纸上,密密匝匝地写着几行名字:
王建国(连长)、刘志强(班长)、李志国(小李)、赵大勇(老赵)、孙文斌(文书)……
老周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黯淡:
“还有很多想不起来。”他轻轻摇头,“但我会想起来的。”
这时,张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进来,小心地放在老周面前:
“周叔叔,喝点汤,暖暖身子。”
老周接过碗,双手捧着,像捧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喝了一口,眉心微蹙,似乎被烫到,却又舍不得放下。
突然,他像被什么击中一样,猛地放下碗,眼神变得恍惚:
“我想起来了……那次任务的前一天,连长给我们开会,说——‘这是秘密任务,谁都不能说。’”
“什么任务?”我追问。
老周皱紧眉头,像在努力从尘封的记忆里挖出一块深埋的石头:
“我还想不起来细节,但我记得……很危险。”
他的声音低沉,像在黑暗中摸索,“那天的风,冷得像刀子。”
夜里,屋里静得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
我翻了个身,却听见隔壁老周的床板发出吱呀声。
他翻来覆去,似乎怎么也睡不着。
我忍不住起身,悄悄推开房门,跟了出去。
院子里,月光清冷,老周坐在台阶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北方。
风从院外灌进来,吹动他的衣角,也吹动了他花白的鬓发。
“您在想什么?”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我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带你走,你会不会还在连里。”
他没有回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我愣住了,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周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柒柒,你很像我当年的一个兵。”
“谁?”
“一个小丫头,比你还小。”老周的眼神飘向远方,“任务那天,她……牺牲了。”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院子里只剩下风声,吹过枯枝,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只能默默坐在他身边,感受那份沉重。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李志国来了,他穿着一件旧棉袄,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旧木盒。
木盒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显然陪了他很多年。
“老班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了一夜,决定把这个给您。”
“什么东西?”老周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李志国将木盒放在桌上,小心地打开。
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旧照片和一封发黄的信。
照片的边角卷曲,颜色已经褪得有些发白,但依然能看出那是一群年轻士兵,笑容灿烂,站在一片雪山前。
“这是我复员时带回来的。”
李志国说,“这些年我一直想给您,却不知道您在哪里。”
老周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张照片,手在微微颤抖。
他指着照片上一个高个子男人:
“这是老赵,力气最大,能扛着两箱弹药跑十里地。这个是孙文书,字写得好,每次写总结报告,连长都夸他。”
他的手指在照片上慢慢移动,最后停在最左边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那是个瘦削的男孩,眉眼清澈,笑容带着一丝腼腆。
“这个是小王,才17岁。”老周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他就是……”我看着老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老周缓缓点头,眼中的泪水几乎要溢出来:“就是牺牲的那个。”
李志国沉默了片刻,从木盒底部抽出一封信,递给老周:“这是连长让我交给您的,但我一直没机会。”
老周接过信,手指在信封上停了很久。那是一封泛黄的信,信封边缘已经裂开,上面用钢笔写着“老周亲启”四个字,字迹刚劲有力。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终于拆开了信封。
信纸已经脆得轻轻一碰就会裂开,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
“老周,”他轻声念道,声音有些颤抖,“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任务成功了。我命令你忘记一切,开始新生活。这是命令。”
老周放下信,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泪水滑过他满是皱纹的脸,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
“原来,是命令让我忘记。”
他喃喃道,像在对我们说,也像在对过去的自己说。
李志国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老班长,您不欠任何人。”
老周缓缓摇头,眼神坚定:“我欠他们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