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他多么仗义,而是“邀名”的学问——能不踩着同行上位最好,
否则容易给人留下心机深重、不够厚道的印象,于长久的名声有碍。
朱翊钧回头淡淡地瞥了赵用贤一眼。
这厮是真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啊!
你和吴中行今天为什么能被推出来当这个“领头羊”?
不就是因为张居正是你们的座师!
学生带头攻击老师,这话题性、这爆炸性,才是那些人选中你们的关键!
若不是顾及张居正的感受和朝局稳定,朕就算要分化瓦解,这“中书舍人”的甜头也轮不到你们俩来尝。
等眼前这事风波平息,少不得找个由头,把你们打发到福建、广东那种偏远之地去“历练历练”。
朕心里都盘算着秋后算账了,你赵用贤还在这里充好人、替别人求情?
心是真大啊!
朱翊钧想到此处,忍不住摇了摇头。
熟知历史走向的优势,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谁是真有风骨,谁是跟风作秀,谁包藏祸心,谁可堪一用,在他眼中如同掌上观纹。
该提拔谁,该打压谁,该敲打谁,乃至如何分化瓦解潜在的攻讦同盟,都能做到有的放矢。
他那祖父世宗皇帝,恐怕就是少了这份“先知”的优势,面对纷繁复杂的朝臣攻讦,难以精准辨别,
索性一块廷杖打杀了事,虽然干脆,却失之粗暴,少了这份抽丝剥茧、精准施策的精妙。
自己前世若能有这般洞察人心的本事,也不至于被公司里那些抱团摸鱼、邀功诿过的下属们算计得不轻。
如今既有了这份优势,自然要像高明的手术医生一样,执利刃,剖病灶,将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和虚伪表演,一一剖析开来。
他没有理会赵用贤那不合时宜的“求情”,转而看向身旁的申时行,吩咐道:“申先生,李盛春、黄洪宪二人,着即外放调任。
空出来的吏科、刑科给事中之缺,你可从今日参与伏阙的其余庶吉士中,择优选荐两人补任。”
申时行闻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皇帝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躬身应道:“臣,遵旨。”
皇帝说的是“调任”,而非“升任”,那便是平级调动了。
从权势赫赫的科道言官,平调为从七品的地方州县佐贰官,这贬谪不可谓不重,几乎是断送了他们的前程。
老申头还在为李、黄二人的命运暗自唏嘘,跟在后面的几名庶吉士,却已忍不住交换着眼色,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反倒是吴中行,目光频频落在年轻的皇帝身上,心中波澜起伏。
他们此番聚集,明面上是为熊敦朴鸣冤,实则是想借此机会弹劾申时行主持的吏部考功,给内阁施压。
可皇帝轻描淡写之间,一面施恩于他们这些“领头者”,
一面严惩了“动机不纯”的李、黄,现在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被弹劾的当事人申时行来举荐继任的给事中!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在场众人:申时行很可能就是你们当中某些人未来的“举主”吗?
在场的庶吉士,不可能全都无动于衷——毕竟,像他吴中行这样,能够视座师、举主之恩情为垫脚石、晋升阶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小皇帝这一套恩威并施、分化拉拢的组合拳打下来,这场原本气势汹汹、意在施压的联合伏阙,转眼间就变得温顺服帖了起来。
好心机!
好手段的少年天子啊!
吴中行一路行来,心中都在反复揣摩着皇帝的用意和这精妙的权术。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来到文华殿偏殿。
殿内,早已有一人躬身静立等候。
见皇帝领着乌泱泱一群人进来,此人连忙上前几步,恭敬行礼:“臣,礼部精膳司主事宋儒,拜见陛下。”
嗯?
朱翊钧看清此人的面貌时,当场就愣住了。
不是……
他盯着这位头发花白、皱纹堆叠的老者,迟疑地问道:“你……就是宋醇夫宋儒?隆庆五年的庶吉士?”
宋儒正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听到小皇帝这充满疑惑的问题,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无误后才躬身回道:“回陛下,臣便是宋儒。
隆庆五年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二名,同进士出身。
于隆庆五年六月廿四日,经馆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朱翊钧点了点头,突然转向申时行,目光锐利:“申先生,如果朕没记错,隆庆五年时,
你正担任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掌管翰林院事,那一科的庶吉士馆选,是由你主持的,对吧?”
申时行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回陛下,隆庆五年时,确是臣暂掌翰林院事。”
他话音甫落,朱翊钧突然勃然大怒!
他猛地伸手指着那位白发苍苍的宋儒,不顾帝王仪态,对着申时行破口大骂:“申时行!
你给朕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来告诉朕,这位宋爱卿,今年高寿几何了?!”
“三甲第二百一十二名!同进士出身!都快入土的年纪了!他凭什么能被选为庶吉士?!”
“说!到底是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给他通的门路?!这宋儒,到底给你们贿选了多少钱财?!”
朱翊钧手指发颤,脸色涨红,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申时行脸上,显然是怒不可遏。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年纪将近古稀之年的“三甲同进士”,竟然还能被选入翰林院当庶吉士!
这“贿选”、这“操作”,未免也太明目张胆,太不把朝廷法度、皇家颜面放在眼里了!
文华殿偏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朱翊钧高坐御阶之上,面色阴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是慢条斯理地翻阅着申时行方才取来的隆庆五年《登科录》。
那“哗啦、哗啦”的翻页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申时行与宋儒伏跪在殿心,前者尚能维持镇定,后者却已是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宋儒心里叫苦不迭,他本是被拉来与熊敦朴对质的,纵有罪责,或许还能狡辩一二,最多罚俸了事。
可谁能想到,皇帝进门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显然是厌恶他到了极点!
再想到自己那实在拿不出手的真实年岁……祸事了!
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该想办法外放,远离这是非之地!
而一众庶吉士则垂手立在后方,眼神闪烁,不时偷偷交换着心照不宣的视线。
谁都明白,自打皇帝看清宋儒尊容的那一刻起,熊敦朴那点事就得先靠边站了。
吴中行更是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御座上的少年天子一眼,心中警铃大作。
从面圣开始,他们这群人似乎就完全陷入了被动,每一步都被皇帝牵着鼻子走,毫无主动权可言。
殿内死寂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朱翊钧终于合上了那本《登科录》,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宋儒,目光却看向吴中行,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吴卿,你来看看此人模样,估摸着,年岁几何啊?”
吴中行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出列,躬身回道:“回陛下,臣观其形貌……约莫,已近古稀之年。”
朱翊钧的目光缓缓扫过其他庶吉士,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无人敢有异议。
他最后才将视线落在申时行身上,语气陡然转冷:“申卿,你来说说?”
这真是前人挖坑,后人填土。
申时行心里叫苦,看了一眼宋儒那满头刺眼的白发和深深的皱纹,勉强答道:
“陛下,据……据档案记载,宋儒乃弘治十八年生人,今年……六十有九。”
明代士子中举后,通常会进入国子监学习,称为“国子生”,皆有档案可查。
更何况宋儒此前还世袭着麻哈州同知的官身,其出身履历,吏部早有存档。
然而尴尬之处在于,这《登科录》上记载的年岁,与吏部存档的出身文字,对不上号!
朱翊钧随手将那份《登科录》掷到申时行面前的地上,声音冰寒刺骨:“那申卿你来告诉朕!
这《登科录》上白纸黑字写的‘年三十五’,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朕的翰林院是什么魔窟不成?
进去教习不过两年半,就能让一个三十五岁的壮年人,衰老成这副古稀模样?!
若真有此等奇效,北镇抚司的诏狱怕是都要甘拜下风了!”
这显然是反话,极尽讽刺之能事。
方才皇帝发怒时,申时行一时也答不上宋儒具体年岁,只好赶紧派人去吏部调取《登科录》和档案。
结果倒好,不查不知道,一查更可笑!
按照这官方认证的《登科录》记载,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进士,在隆庆五年时,竟然还是个“年方三十五”的“青年才俊”!
为了能入选庶吉士,这年岁简直是打了个对折还不止!
糊弄皇帝糊弄到这种地步,简直是胆大包天!
而被众人反复提及、作为焦点的宋儒,却连插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无论他走的是谁的门路,真实年岁究竟多少,皇帝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给他。
这种无视,比直接的斥责更让宋儒恐惧,他抖得愈发厉害,心知今日恐怕在劫难逃。
申时行已是欲哭无泪,只能伏地请罪:“陛下明鉴,这《登科录》送到翰林院时,其上记载的……便是这个年纪。”
今天这已经是第二口从天而降的黑锅了。
皇帝追问是谁给宋儒通的路子,他是真不知道,也不敢乱猜——宋儒的亲戚是名儒孙应鳌,孙应鳌因出身贵州,与四川的赵贞吉交好;
其身为当世大儒,与南中王门的徐阶、楚中王门的蒋信、黔中王门的李渭,乃至“后七子”文人集团,都关系匪浅;
又因与户部尚书王国光有旧,年初廷议时,首辅张居正还曾有意起复孙应鳌……
这关系网盘根错节,水深得很,当初究竟是哪位大神给宋儒行的方便,谁敢断定?万一是张居正呢?
再者,当时翰林院接收这批庶吉士时,程序上已经是内阁拟票、先帝御批过的既定事实。
若那时再跳出来指出年岁不对,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是翰林院失察?
还是礼部渎职?
亦或是当初的会试主考杨博、张居正、吕调阳三位大佬识人不明?
但凡懂得官场生存之道的,都不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偏偏如今皇帝就认准了他申时行,真是苦也!
朱翊钧对申时行的辩解不置可否。
他自然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这就好比后世某些积弊,大家心照不宣,谁先揭开盖子谁倒霉。
不过,除了申时行自身“和稀泥”的性子外,朱翊钧还知道另一重缘故。
他忽然将目光转向那个方才奉命去取《登科录》、一直安静站在角落的吏部主事刘四科。
“刘主事,” 朱翊钧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朕记得,你也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吧?”
刘四科只是个跑腿送文件的,万万没想到会被皇帝点名,一时愣住,过了片刻才慌忙出列应道:
“回……回陛下,臣确是隆庆五年进士,三甲第二百六十九名,初授山西长治知县,前月才……才升任吏部主事。”
朱翊钧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追问道:“刘卿是哪一年生人啊?”
皇帝话音刚落,刘四科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左右四顾,目光求助般地扫过一众庶吉士,最后落在上司申时行身上。
此时此刻,就连吴中行、赵用贤等人,也纷纷脸色大变!
众人惊觉不妙之时,皇帝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
“朕恕你无罪,刘卿,但说无妨。”
听到这句保证,刘四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皇帝在“恕你无罪”这点上,信用还算不错。
他毕竟是在地方当过知县,又刚回吏部任职,比那些一直待在翰林院的庶吉士更添几分老练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