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五年的河南,天灾频仍,税赋沉重,“以催科重急,农失其业,探丸四起”,
百姓造反,官吏邀功,加之白莲教煽风点火,可谓一团乱麻。
那般困境,他都硬着头皮撑过来了。
原以为湖广再乱,也乱不过当时的河南吧?
结果,他人刚到,就听闻郡王自焚、恶宗围衙的惊天消息,眼见这巡抚衙门的惨状,实在远超他的预料。
湖广局势之复杂,宗室之猖獗,简直骇人听闻!
这哪里是他一个加右副都御史衔的巡抚能镇得住的?
不加个兵部侍郎,掌些实打实的兵权,门外那些红了眼的宗室,说不得真敢冲进来把他这个巡抚给砍了!
好在,这次他不必像在河南时那样独力支撑。
那几位搅动风云的钦差,此刻应该比他更着急。
他踢开脚边的一块碎木,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只希望这几位钦差大人,
可别眼见局势失控,就脚底抹油,把这天大的烂摊子留给他一个人收拾。
月明星稀,本应是安寝的时刻。
然而,在此局势之下,按时入眠已成奢望。
梁梦龙摊上这等事,自然无法安枕。
他几乎是前脚刚踏入衙门,后脚就被请到了大堂——几位钦差正在那里等他。
时近半夜,巡抚衙门大堂内依旧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梁梦龙被让到原本属于他的巡抚主位上,却感觉如坐针毡。
他看了一眼分坐两侧、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的四位钦差,心中暗自打鼓,欲言又止。
此刻将主位让给他,别是真打算让他这个新任巡抚顶在前面当靶子,他们自己好寻机脱身吧?
越想越是忐忑,梁梦龙终于忍不住,出言试探,语气委婉却意图明显:
“几位天使,楚人向来性情轻剽,易生祸乱,本就难以治理。”
“何况楚藩、荆藩宗室繁衍,单武昌城及周边,在册宗室便有五千余人,虽不乏安分守己者,但凶暴之徒亦实繁有徒。”
“此辈如今,眼中既无抚按,亦无钦差,还有何忌惮?”
“巡抚衙门并非军门,无直属重兵可恃。此前征播州之役时,曾暂设偏桥总兵,事毕即撤。故而人无惮慑,称乱犯上之事,屡有发生!”
“如今抚衙危急,如同累卵。几位天使身负皇命,干金之躯,若为稳妥计,不妨……暂避锋芒,从长计议。”
他的意思很明白:湖广宗室已经炸锅了,我这巡抚衙门要兵没兵,就靠你们带来的锦衣卫撑着。
你们要是想溜,最好提前打个招呼,要是闷声不响跑了,那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说句心里话,梁梦龙从河南调任湖广,对此地盘根错节的局势,以及如何演变到如今这一步,并不完全清楚。
究竟是钦差办案过激,牵连太广,还是某些人狗急跳墙,行此毒计?
他只能含糊其辞,小心试探。
在场皆是官场老手,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几位钦差中,栗在庭资历稍浅,按例应由他出面解释安抚。
栗在庭摇了摇头,神色肃然,语气斩钉截铁:
“梁巡抚,此事若不能水落石出,拨云见日,则陛下之圣德,必为奸徒散布之流言所遮蔽,天下后世,何以知晓真相?”
“你我臣子,眇眇一身,何足惜哉?若因畏难而退,致使君父蒙受昏暴之名,
我等为臣者,身负贪功昧理、隐忍苟且之罪,又有何面目立于朝堂,参赞天讨?!”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赌咒发誓,表明绝不会临阵脱逃,谁走谁就是不忠,就是把皇帝往火坑里推。
梁梦龙得了这句准话,心下稍安。
既然大方向一致,都是要稳住局面,他也不再继续试探,转而切入正题。
他翻开随身带来的卷宗,提起早已关注的关键:
“荆府此次大火,据报泰宁王是效仿湘王旧事,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阖宫眷属皆从之。
而第一个控制火场,不许外人进入的,正是那位荆藩世子,朱常泠。”
朱常泠封锁现场,甚至有意迟滞救火之人,行迹可疑。
好在他在宗室内不得人心,待各位郡王闻讯赶到后,便被排挤,灰溜溜离去。
“但紧接着,”梁梦龙继续道,
“几位郡王却在废墟中,救出了两名奄奄一息的活口!
虽至今昏迷未醒,但这反而让那位荆世子朱常泠的举动,更显可疑。如今此人已不知所踪。”
坐在轮椅上的朱希忠,一直闭目养神,此刻才抬眼看了看梁梦龙,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咱家早已派人星夜赶往荆府。
活口昏迷,难以问讯。朱常泠……哼,藏匿无踪。
不过……梁巡抚,关键在于,即便有铁证证明是朱常泠弑父杀弟、纵火焚府,而非泰宁王自焚,也……于事无补。”
这话有些晦涩,梁梦龙初听不解,凝眉思忖半晌,猛然间灵光一闪,明白了其中关窍!
这是通了天的政治大案,不是寻常的地方刑案!
后者讲究摆事实,讲证据,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前者,则往往不看真相本身,只看其造成的政治影响和后续风波!
即便他们费尽心力,拿到真凭实据,将真凶朱常泠缉拿归案,外界那些早已预设立场之人,
也会怀疑这是朝廷为了平息事态、挽回声誉而找的替罪羊!
甚至会更恶毒地散布谣言:“看吧!果然如此!
逼死了藩主不够,还要嫁祸世子,就是要让荆藩绝嗣啊!皇帝好狠毒的心肠!”
卷入政治漩涡的各方,早已戴上有色眼镜,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
换句话说,自荆王府这把火燃起,无论真相如何,皇帝“凌逼宗室、致死的亲王”的恶名,已然难以完全洗刷!圣德受损,已成定局!
难怪这四位钦差此刻皆是一副深陷泥潭、棘手万分的模样。
便在此时,驸马都尉邬景和忽然开口,目光投向海瑞与栗在庭:“海御史,栗给事中。”
海瑞与栗在庭闻言,纷纷迎上他的目光。
邬景和顿了顿,语气沉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之意:“眼下局势糜烂,事关重大,牵连甚广。
二位……不妨先行回京,将湖广情势面呈陛下,请圣意独断,再行计较?”
海瑞与栗在庭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邬景和的深意。
这哪里是要他们回京禀报——一来一回至少两月,届时湖广早已不知变成何等模样。
这位驸马爷,分明是想保全他二人,让他与朱希忠这两位与皇家关系更近、或地位更超然的勋贵,留下来独立承担后续的巨大风险和骂名!
海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道:“邬驸马,正因此事关系重大,关乎陛下圣德,海瑞既受皇命,岂能畏难而退,临阵脱逃?
唯有查明真相,廓清迷雾,方能不负君恩!”
栗在庭沉默片刻,亦缓缓摇头,语气坚定:“驸马都尉好意,在下心领。
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此时离去,与逃兵何异?
不必再提了。
还是商议眼下如何应对吧。”
“当务之急,是尽可能消弭此事对陛下圣德的损害,绝不能坐实陛下凌逼亲族之名。”
他看向众人,提出建议:“我意,明日便亲赴荆府,以钦差身份,公开吊唁泰宁王。”
即便此举收效甚微,甚至可能遭遇不测,但态度必须表明。
绝不能因畏惧风险而无所作为,玩那种“不做不错”的官僚把戏。
邬景和见二人态度坚决,也不再相劝,点了点头:“既如此,我与你同去。
借此机会,也可安抚荆藩其他宗室,施恩于下,或可挽回些许声名。”
他掌管宗人府,安抚宗室本是分内之事。
如今荆王府亲王、嗣子皆亡或失踪,正是介入整顿,施加影响的好时机。
当然,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政治大案的可怕之处,在于事件本身的影响,往往远小于其引发的后续余波和连锁反应。
如今的余波,是巡抚衙门外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子弟,
是大牢里那些提刀臂门的“好汉”,是湖广各地宗室在恐慌中开始隐隐抱团的迹象,
更是湖广官场中某些人借题发挥,意图将钦差排挤出去的暗流。
一个处置不当,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甚至将皇帝彻底置于宗室的对立面。
几人围绕如何稳定局势、平息风波、继续推进调查,你来我往,商议着对策。
而成国公朱希忠,则一直靠在轮椅上,仿佛神游天外,闭目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过了许久,当初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时,他才仿佛从深沉的思虑中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
环顾了一眼堂上神色凝重的四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还不够。”
他一开口,便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在四道目光的注视下,朱希忠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鹰,他顿了顿,以一种近乎淡漠的语气,缓缓说道:
“欲破此局,还需……借我这项上人头一用。”
朱希忠话音甫落,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堂上几人齐齐变色,
愕然的目光尽数聚焦于这位端坐轮椅、面容枯槁却目光沉静的国公爷身上。
借他项上人头一用?此言何意?
在场之人,谁敢借?
谁又愿借?
更何况,眼下局势虽凶险,又何至于需要一位国公、锦衣卫都督以性命来做交代?
新任巡抚梁梦龙更是骇然失声:“成国公何出此言?!
眼下局势虽纷乱,却也远未到需要国公爷以性命来平息事端的地步啊!”
他虽到任不久,但为官多年,历经风浪,深知官场进退之道。
在他看来,眼下局面再差,也不过是行“镇之以静”之策——对外矢口否认有任何削藩之意,更无逼死郡王之心,
只需主事者安之若素,泰然处之,摆出绝无此事的姿态,宗室闹腾一阵,见无机可乘,自然也就慢慢平息了。
难道他们还敢真个造反不成?
重演湘王旧事容易,可当今天下,谁又有本事和胆魄再做一回成祖皇帝?
充其量,不过是中枢承受些舆论压力罢了,正好也可借此看看皇帝对他们这些办事之人的支持力度究竟如何。
即便湖广宗室与地方官场合流,将状告到御前,那压力也是皇帝顶着,未必会真的治他们的罪。
大不了等这阵风头过去,再慢慢清算旧账便是。
无论如何,也绝不到需要一位地位尊崇的国公爷自尽以谢天下的地步!
一个区区的郡王,即便他是代掌藩务,哪有那么大的脸面,需要钦差大臣偿命来安抚局势?
朱希忠见众人反应激烈,不由摇头失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轻咳了一声,气息略显虚弱,但声音依旧清晰:“诸位误会了。老夫之意,倒非是要特意为荆府那桩公案,以死谢罪,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解释道:“实在是湖广之事,迁延日久,牵扯太广。
与其在此来回拉扯,陷入泥潭,空耗时日,不若……行快刀斩乱麻之计,一举底定乾坤。”
“如今老夫这把老骨头,在朝在野,还算有几分薄面,些许份量。
趁此机会,由老夫出面,将一些首尾彻底了结,也好过日后再生枝节,酿成更大的祸患。”
湖广这潭水太深,若继续纠缠下去,不知还会冒出多少魑魅魍魉。
不如趁他尚有余威,借势将最大的隐患根除。
反正,他身染沉疴,太医早已断言,左右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寿数了。
既然迟早要死,何不死得更有价值些?
当年朱纨巡抚东南,抗倭蒙冤,慨然自尽以明志,虽身死而名扬。
他朱希忠今日,不妨也学他一学,做得更彻底些。
如此一来,一个为君分忧、肝脑涂地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的忠臣形象,将牢牢刻在少年天子的心中。
活在皇帝记忆里的功臣,往往比活在朝堂上的更能简在帝心,荫庇后人!
这才叫真正的“简在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