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将铜钱轻轻推到朱显梡面前:“本官抵达湖广后,细查此事,发现市面上流通的此类私钱,与孙一正兑换出去的属同一批。
而东安王名下的几处田庄、店铺,都在强制或引导百姓使用这种钱币。”
朱显梡皱起眉头,面露“愤慨”:“竟有此事?
没想到本王治下,也深受私铸泛滥之害!
本王回去之后,定要严查到底!”
海瑞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住朱显梡,摇了摇头:“恐怕不是‘受害’那么简单。
有人证指认,这些私钱,源头便是东安王府。
是王府要求佃户、雇工乃至往来商户,必须使用此种钱币进行交易。”
朱显梡再度沉默片刻,随即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唉,家大业大,下人众多,难免有管束不周之处,让海御史见笑了。”
“管束不周?” 海瑞突然提高声调,冷声打断他,目光如炬,
“那当初佥都御史张楚城亲赴东安王府,就王爷盗掘矿山、私铸钱币、熔造兵甲、里通外夷等事严词申饬!难道也是‘下人’所为吗?!”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朱显梡,一字一顿,声音掷地有声:
“东安王朱显梡!你盗掘国家矿藏,私铸钱币扰乱民生,熔炼兵甲图谋不轨,甚至与边外夷人暗通款曲!
因恶行被张楚城查知并申饬,恐其上报朝廷,危及你的王位,便怀恨在心,暗中支使岳阳王府朱英琰,
勾结同样被张楚城触动利益的官吏宗室,设下毒计,杀人灭口,谋害钦差!”
“事发之后,为掩盖罪行,逃脱制裁,你又心狠手辣,将朱英琰灭口,并屡屡对抗朝廷调查,藐视国法,其心可诛!”
这一连串指控,如同惊雷炸响,声色俱厉,仿佛海瑞亲眼所见一般。
朱显梡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海瑞!本王敬你是钦差,给的是陛下面子!
不是让你在此狐假虎威,信口雌黄的!”
他声色俱厉,义正词严:“朝廷自有法度,行事要讲证据,要依律法!
不是你这等江湖帮派般凭空臆测,罗织罪名!”
“本王没空听你在这里编造故事!若无真凭实据,本王恕不奉陪!”
说罢,他作势便要拂袖而去。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去路。
朱显梡猛地回头,盯着海瑞,眼中寒光闪烁:“怎么?海御史这是要将本王收监下狱吗?”
海瑞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反而缓缓坐下,语气重新变得平和:“东安王何必动怒?
方才所言,不过是本官基于现有线索的其中一种推测罢了。
说得不对,王爷指出便是。如此激动,反倒显得……”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不言自明。
朱显梡脸上的怒容也瞬间收敛,仿佛刚才的勃然大怒从未发生过,他也随之坐下,甚至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海御史早该明言是推测。方才那般架势,本王还以为已经被你定罪了呢。”
两人这浅浅一番交锋,看似激烈,实则都未露出真正底牌。
侧厅隐蔽的屏风之后,左参议冯时雨与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冯时雨低声对栗在庭道:“仅凭目前这些,恐怕还留不住这位东安王吧?”
栗在庭目光依旧透过屏风缝隙观察着外面,随口答道:“本就没指望现在就办了他。
只不过,无论是要彻底清查大冶县的矿贼余孽,还是要暂时切断他在楚藩内部的影响力,都需要请他在巡抚衙门……‘做客’几天。”
冯时雨点了点头,看着外面很快又恢复“平静”,甚至开始“友好”交谈的两人,不禁感慨:
“这位东安王,当真是有恃无恐。不知他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按理说,被钦差盯上,即便自身清白,也难免心慌意乱。
可这位东安王,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实在令人费解。
堂上,海瑞与朱显梡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交谈”,气氛看似缓和,实则暗流汹涌。
海瑞看着朱显梡,将卷宗拨到一边,语气像是拉家常:“方才东安王言及,下人难管,看来执掌楚藩事务,确是辛劳。”
朱显梡立刻摆出一副“知音难觅”的表情,连连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唉,没办法啊!
楚王(指上一代楚王)英年早逝,我这做叔叔的,若不替他撑着这偌大的家业,他在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安心呢?”
海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话虽如此,但这‘失察’之罪,东安王恐怕也难以推脱吧?”
朱显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本王自知有责,稍后便会上奏陛下,自请削减禄米,甘受罚银。”
海瑞缓缓摇头,语气不容置疑:“陛下赐本官‘便宜行事’之权,便不必等那往来京城两三个月的奏疏批复了。”
他目光锐利地盯住朱显梡:“既然东安王自认管束不力,致使楚藩生出诸多事端。
那么,这代掌楚藩事务之权,还是交还给武冈王(楚藩另一位郡王,理论上更有继承权)较为妥当。”
朱显梡脸上的和煦笑容瞬间消失,脸色变得阴沉无比。
他冷冷地看着海瑞,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充满威胁的话:
“海御史,可曾听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句话,出自《孟子》,本意是谴责第一个用陶俑殉葬的人,但在此刻的语境下,被朱显梡用来暗指——
最早开创某种先例(指严厉处置郡王)的人,自己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海瑞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面色丝毫不变,也不再答话,径直起身,结束了这场暗藏机锋的交谈。
当他转身离开侧厅时,眉头却忍不住紧紧皱起。
这位东安王的反应,处处透着古怪,与他事先预料的种种情形皆不相同。
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和隐隐的挑衅,其背后所依仗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股隐忧,在海瑞心中悄然蔓延。
万历元年,六月二十二,大暑。
这是一年中最酷热的节气,俗称“三伏天”。
湖广之地,先是遭遇连绵水患,如今又陷于炎炎酷暑,局势如同架在旺火上的稀粥,翻滚沸腾,焦灼难安。
相比之下,京城虽也炎热,却并未酿成水灾。
连日的雨水仿佛都渗入了地底暗河,只在地表留下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暑气。
好在文华殿早朝时,内侍们会在殿角放置硕大的冰鉴,丝丝寒气弥漫开来,
总算让肃立议事的朝臣们好受了些——这是少年天子朱翊钧少有未加裁撤的“铺张”用项,倒也无人非议。
经历了一年多大小政务的磨合,以张居正为首的内阁班子,渐渐显露出大明朝廷中难得一见的向心力与执行力。
至少在内阁与六部九卿的核心圈层内,“相忍为国”已悄然成为一种政治默契。
廷议之时,不再像往日那般如同菜市口般喧哗吵闹,摆事实、讲道理的风气逐渐抬头,政务处理的效率,自然也较以往有了些许提升。
今日的廷议,先是准了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奏请,裁撤淮安、扬州、凤阳、徐州等十一处冗余的递运所,以节省开支,整顿漕务。
接着,因穆宗皇帝昭陵工程圆满竣工,赏赐工部尚书朱衡等人银币若干,并恩荫侍郎熊汝达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随后,内阁提请两宫太后差遣科道官员,核查昭陵工程一切钱粮账目。西苑很快传出皇帝批复:
准奏,并着令此后凡有大型工程完工,均需依例题请审查盘账,永为定例。
之后,又议及京营总督顾寰与内阁辅臣、兵部尚书王崇古联名上奏的“京营整顿五事”:
明确将领职权、恢复车战操练、议定选募标准以充实营伍、储备将才以备任用、妥善管理军器以利实战。
皇帝御文华殿听政后,当即下令兵部详细研讨,尽快落实。
近午时分,山西传来消息,代王朱廷琦薨逝。
两宫太后与皇帝闻讯“悲痛”,依制遣抚宁侯朱冈前往代州祭奠,并宣布辍朝三日。
然而,“辍朝”并非放假。各部院衙门的公务、官员当值的差事,一概不得耽搁。
尤其是临近八月,于两京(北京、南京)一省(北直隶)试点推行已满一年的“考成法”即将迎来首次大考,
北直隶各官署无不铆足了劲,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当然,这“铆劲”的方向也各不相同。
那些一年来政绩实在不堪入目的,正四处钻营,拼命找关系、送厚礼,企图蒙混过关;
少数仍不死心、意图对抗新政的,则在暗中串联,寻觅时机,准备给内阁和皇帝再上点眼药。
而最为憋足力气、全力以赴的,则是那些在新政下表现突出、有望晋升的官员。
谁都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政推行之初,正是“千金买马骨”之时,这便是青云直上的阶梯,谁不想牢牢抓住?
下官忙碌,上官更是不得清闲。甚至连尚未亲政的皇帝,也休想躲懒。
文华殿东暖阁内,又是一场君臣奏对。
朱翊钧端坐于御案之后,见礼部引着一位大臣进来,便虚抬了抬手,语气温和:
“殷卿快快请起。夏日酷暑,路途迢递,倒是辛苦殷卿奔波了。”
说着,他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前内阁辅臣——殷士儋。
此公的相貌,在朱翊钧见过的阁老重臣中,算得上是“其貌不扬”。
无论是张居正的沉稳威严,高仪的端方儒雅,还是吕调阳的宽和、杨博的老练,至少都有一副符合时下审美、颇具官威的仪容。
可眼前这位殷阁老,颧骨略显突出,鼻梁不算挺拔,长相只能算是寻常。
这倒也罢了,最让朱翊钧暗自纳罕的是,殷士儋的下颚处,竟有一道不算深、却也清晰可见的疤痕,颜色尚新,似是愈合未久。
不是说,没有官相的人,官位也做不高吗?
朱翊钧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殷士儋也在悄然观察这位少年天子,感受到皇帝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他心下了然。
他也不遮掩,坦然说道:“陛下,臣下颚这道伤痕,乃是入阁之后……新增的。”
朱翊钧被点破,也不觉尴尬,好奇心反而更盛:“新增的?”
看那形状,不似摔碰所致。
殷士儋拱手一礼,低下头,让皇帝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语气平直地回道:
“回陛下,此伤是臣当初在内阁值房时,与定安伯高拱……争执斗殴所留。”
话音刚落。
“咳咳……” 朱翊钧一个没忍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高拱那副刚愎强横的模样,心下暗叹:不愧是高胡子!
经殷士儋这么一提醒,朱翊钧才模糊忆起确实有这么一桩旧事。
当初高拱在隆庆皇帝支持下重返内阁,权势熏天,凡是不听他号令的阁臣,皆寻由头排挤驱逐。
殷士儋自然也难以幸免。
据说事到临头,殷士儋在内阁值房内怒斥高拱:“先前驱逐陈公(陈以勤),
又逐赵公(赵贞吉),再逐李公(李春芳),如今又要驱逐于我!尔欲尽逐内阁乎?!”
说罢竟挥拳相向。
朱翊钧原以为只是口角争执,现在看来,当时恐怕是真动了手,而且战况……颇为激烈。
内阁斗殴……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词组组合。
朱翊钧满足了一下小小的“八卦”之心,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将这段插曲揭过,转入正题:“听闻殷卿入京之前,便已亲赴南直隶考察。
如今进京也有数日,关于设立盐政总理衙门一事,心中想必已有章程了吧?”
大明朝的行政效率便是如此,去年与内阁定下的事项,拖到今年六月底,总算要着手落地了。
殷士儋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自信的神色:“回陛下,臣不仅详察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其余如两浙、长芦、山东、福建等主要盐区的盐课司,臣亦一一走访探究。” 他微微挺直腰板,
“设立盐政总衙的初衷、户部与内廷在盐引印制权上的分歧、以及各转运司的实际困难与诉求,臣已尽数了然于胸。”
朱翊钧略带惊奇地看了殷士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