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深秋深夜，寒意已然浸透空气。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片大多已凋零，剩下光秃的枝桠在昏黄的路灯下伸展，像是划破夜幕的墨痕。
偶有未落的枯叶被夜风卷起，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萧瑟。
远处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短暂打破寂静，又迅速被夜色吞没。
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清晰地叩击着冰冷的水泥路面。
终究还是叶麟轩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干涩：“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林洛萱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视前方，闻言侧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朦胧：“挺好的。你呢？一切都还不错吧？”
叶麟轩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名的黑暗处：“都挺好的。”
短暂的交谈后，沉默再次蔓延。叶麟轩正想再找些话头，问问她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问问她那句“跟林悦约会”到底是什么意思……
突然，林洛萱轻轻“啊”了一声，停下脚步，对叶麟轩说：“你在这等我一会。”
说完，她便小跑着冲向前面不远处一家还亮着暖灯的糖水铺。
叶麟轩看着她小跑离开的背影，大衣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融入了那团温暖的光晕里。
没过多久，她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回来了，小心地递到叶麟轩面前。
“天冷，你又喝了酒，喝杯蜂蜜柚子水，暖暖胃，也醒醒酒。”她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熟悉的关切。
叶麟轩微微一怔，接过那杯温热的塑料杯，掌心瞬间被暖意包裹。“谢谢。”
他低声道。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也被这暖意触动——看来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身份如何变幻，林洛萱内里那份如同邻家姐姐般细心照顾人的性子，依然没变。
林洛萱看着他接过杯子，自己也捧着一杯同样的柚子水，转身继续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
她吸了一口温热的饮料，白色的水汽在她面前氤氲开，然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轻声开口：“就沿着这条街走到头，再走回车上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段时间，刚好够我把一切都跟你说清楚。”
叶麟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她身侧，成了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林洛萱开始解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是林氏集团的独生女。”她抛出第一个信息，语气平淡，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但是，我的性取向是女生。”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叶麟轩的反应，见他只是专注地听着，才继续道，“不过我对男生并不反感，没有到厌男那么极端的地步。我尝试过跟父母坦白，但他们……无法接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所以我就从家里搬出来了。
“为了躲开他们，也为了清静，我才特意租了那个城中村的出租屋。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我后来在别的公司做到高层，也一直没换地方住。”
“我的学历……其实不低。”她继续说着，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大学在哈佛，保送的研究生，没参加高考就直接去读了。
“所以，凭我自己的能力，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并不难。”
她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初：“其实刚搬进去没多久，我就注意到你了。
“那时候的你，看起来就是个刚出社会、有点愣头青的大学生，送外卖风里来雨里去，但为人老实，不偷不抢，是个好人。不过那时候，我们也仅限于点头之交，没有更深的接触。”
“直到那天……”她想起了那个戏剧性的相遇，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你第一次女装，被我撞了个正着。
“那时候我就觉得……很有意思。或许，是命运给我开的一扇窗？我那时就想，或许……我可以帮你，帮你成为‘林悦’。”
“而在后来的交往中，我发现你和很多男生不一样。
“你对我，或者说对女性，似乎并没有那种……很直接的生理欲望和侵略性，这让我感觉相处起来很舒服，不反感。”
她坦白道，“所以后来，我找到你，想让已经是大明星的‘林悦’来出演我们公司的舞剧，一方面确实是看好你的潜力，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机会，更了解你一些。”
她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自我剖析的艰难：“我在想……既然我终究无法违背父母，去和一个男人步入传统的婚姻，那么，至少让我有一点小小的自私……或许，我可以试着接受一个像你这样的‘例外’？”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被城市光污染映得发红的夜空，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可是……我渐渐发现，我果然还是……踏不出那一步。我无法真正地将你视为一个可以恋爱的‘男性’对象。”
她重新看向叶麟轩，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愧疚，有无奈，也有释然：“所以……我一直不愿意正视‘叶麟轩’这个身份。
“我一直在强调‘林悦’，想用‘林悦’的形象，覆盖掉我脑子里那个‘男性’的你……我试图欺骗自己，和我约会、让我心动的是那个光彩照人的女明星‘林悦’，而不是藏在裙子下面的你，叶麟轩。”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自私和懦弱。”她终于说完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等待着叶麟轩的审判。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脚边。
叶麟轩握着那杯已经不再滚烫的蜂蜜柚子水，感受着掌心残留的余温，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所有的别扭、试探和疏离，背后隐藏的是这样一份沉重而无奈的自我挣扎。
林洛萱诉说完一切，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她忐忑地看向叶麟轩，却蓦然发现，在朦胧的路灯下，他微垂的眼角，竟闪烁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泪光。
那点水光，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了她的心。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温柔地触碰到他的眼角，想替他拭去那点湿意。“麟轩……”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歉疚和一丝慌乱。
叶麟轩却微微偏过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声音有些低哑，却强撑着平静：“我没事……就是，风大，眼睛进沙子了。”
他抬手，用指关节有些粗糙的手背迅速抹过眼角，留下一点点湿痕。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一些，重新看向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困惑和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
“洛萱姐，”他叫出了这个久违的、带着依赖和亲昵的称呼，“没关系，真的。本来……我们之间也没发生什么需要谁道歉的大事。”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为她不平的愤懑：“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去接受一个自己生理本能就在抗拒的取向？就为了符合别人的期望吗？”
“洛萱姐，你怎么这么傻啊……”他的声音里带着痛惜，“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明明那么优秀，那么独立，哈佛的高材生，凭自己就能过得很好！你为什么不能像对待工作一样，对那些强加给你的‘不公’勇敢地说‘不’呢？”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你只是一个女孩子啊！你喜欢女生，你做错什么了？
“是天大的罪过吗？是伤天害理了吗？没有！你只是……只是喜欢上了和你同样性别的人而已！这有什么错？！”
叶麟轩的声音在寂静的街头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真挚的理解和毫无保留的支持。
他没有因为自己被“否定”而愤怒，反而全心全意地在为她所承受的压抑和委屈而心痛。
林洛萱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激动地微微发红的眼眶，听着他那些从未有人对她说过的话——不是劝她“改正”，不是斥她“不正常”，而是纯粹地、毫无保留地站在她这边，告诉她“你没有错”。
她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被这汹涌而来的理解和温暖彻底击碎了。
眼眶迅速泛红，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隐忍和委屈都冲刷干净。
叶麟轩看到她哭，自己的鼻子也猛地一酸，刚刚强压下去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
但他没有避开，也没有再找“沙子”的借口，只是红着眼眶，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安慰和陪伴。
两人就这样站在深夜无人的街头，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一个无声落泪，一个红着眼眶默默陪伴。
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凉意，却也有一种温暖的、名为“理解”的东西在静静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林洛萱才抬起手，用手背有些狼狈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她吸了吸鼻子，看向同样眼眶红红的叶麟轩，嘴角努力向上牵起，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谢谢你……麟轩。”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但异常清晰，“真的……谢谢你。”
她缓缓地伸出手，摊开在两人之间，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承诺。
叶麟轩看着她的手，又抬起目光，对上她带着水光却无比真诚的眼睛。
他也笑了，同样是带着泪光的笑，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轻松和释然。
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相贴，温暖传递。
“既然都说开了……”林洛萱的声音轻柔却坚定，“那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叶麟轩用力地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嗯！一直都是。”
话音落下，两人看着彼此狼狈又真诚的样子，不由得同时破涕为笑。
那笑声在寂静的街头传开，带着泪水的咸涩，也带着卸下重担后的甘甜和解脱。
所有的尴尬、误解、挣扎，仿佛都在这泪与笑交织的瞬间，烟消云散。
深秋的寒意依旧，但紧握的双手和彼此理解的心，却为他们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地，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到了凌晨。
叶麟轩被林洛萱送回了出租屋楼下，叶麟轩在心中自言自语道：让我掉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