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焦黑的土地，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天坑边缘，两人之间隔着不过十丈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冰冷星河。
唐小棠看着云逸尘那双毫无波澜的金色眼眸，听着他那句关于“东西”的、不带任何温度的询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那个被油布严密包裹的长匣，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的物事。
“你……”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就不问问我，这一路是怎么找来的吗？
不问李寒沙前辈去了哪里？
不问你的手……你的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云逸尘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她背着的匣子上，对于她话语中几乎要溢出的惊惶、担忧与委屈，置若罔闻。
他只是在确认目标的存在。
“天机匣。”
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令人心寒的平稳，“给我。”
不是请求，是要求。
如同主人索回自己寄存的物品。
唐小棠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蓑衣上的雨水被甩出一道弧线。
她兜帽下的眼睛死死盯着云逸尘，试图从那片金色的冰原中找出哪怕一丝熟悉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漠然的倒影。
“你先告诉我，李寒沙前辈呢？”
她倔强地重复着这个问题，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总是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关键时刻却无比可靠的酒肉和尚，是他们三人小队中不可或缺的定心丸。
有他在，或许还能解释云逸尘身上这可怕的变化。
云逸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并非因为唐小棠的追问触动了他，而是因为她的“不配合”略微偏离了他预设的、最高效的进程。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检索一个与当前情境相关的数据。
然后，他用一种叙述客观事实的语调，平淡地回答道：
“李寒沙，于归墟之地，为阻未来之我，燃尽佛骨，形神俱灭。”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唐小棠的耳边。
形神……俱灭？
那个笑呵呵说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总能在绝境中想出办法，会偷偷塞给她保命符箓的胖和尚……没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没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云逸尘，看着他脸上那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的平静。
那可是李寒沙啊！
是和他们并肩作战，数次救他们于危难的同伴！
他的死，难道在这个人心里，就激不起半点波澜吗？
“你……你怎么可以……”
唐小棠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混合着雨水滑落脸颊，“你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来？！那是李寒沙！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
云逸尘重复了一下这个词，金色的眼眸中数据流微微一闪，仿佛在分析这个词汇的定义和权重，随即归于平静，“他的牺牲，换取了混沌钉与逃离的契机。代价与收益，符合预期。”
符合预期？
唐小棠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她看着眼前这个银发金眸的陌生人，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恐惧攫住了她。
这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云逸尘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披着云逸尘皮囊的、冰冷无情的怪物！
“你不是他……”
她喃喃道，声音破碎，“你到底是谁……你把云逸尘怎么了？！”
云逸尘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或者说，这在他逻辑判断中属于无效问题。
他的耐心，在程序化的进程中被一点点消耗。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天机匣。
“天机匣，乃计划关键一环。”
他向前踏出一步，周身那股混合了轮回寂灭与混沌虚无的冰冷气息随之弥漫开来，让周围的雨丝都仿佛凝固了一瞬，“交出它。”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并非刻意释放的威压，而是他本身存在所带来的、法则层面的倾轧。
唐小棠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她知道自己绝非此刻云逸尘的对手，无论是实力，还是那令人绝望的意志。
她看着他那双非人的金眸，看着他那空荡的左袖，看着他那头刺眼的银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力。
李寒沙死了，云逸尘变成了这副模样，她千辛万苦带着天机匣赶来，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继续僵持，毫无意义。
反抗，更是螳臂当车。
她惨然一笑，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麻木，缓缓解下了背上那个被油布包裹的长匣。
动作缓慢，仿佛每一下都耗尽了力气。
油布被一层层揭开，露出了里面匣子的真容。
那是一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匣子。
材质非木非金，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承载了无数时光的青铜色泽，但细看之下，表面却又流淌着一种类似星辰碎屑般的微弱光泽。
匣身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有正面中心，镶嵌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细密机括环环相扣构成的立体机关锁。
锁芯深处，隐隐有湛蓝色的、如同星河流转般的能量在缓缓运行，散发出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正是唐门代代守护，传说中能推演天机、洞悉万物本源的神器——天机匣。
“爷爷临终前……只来得及告诉我开启它的两种方法……”
唐小棠的声音低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一是以制造者血脉，即唐门嫡系‘至亲之血’，滴入锁芯核心。”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云逸尘，眼中带着一丝最后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还要存在的期盼，“二是……以超越凡俗的‘纯粹神性’能量，强行冲刷机关节点，模拟‘天命’之力，或许……也能开启。”
她潜意识里，或许还希望云逸尘能选择第一种，哪怕需要她付出鲜血，那至少还保留着一丝“人”的协作，一丝与她、与唐门的联系。
然而——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云逸尘便伸出了他仅存的右手。
指尖，一缕精纯至极、冰冷无情的暗金色神性能量已然凝聚，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点向了天机匣正中心那最复杂的机关锁！
他选择了最直接、最高效，也最冷酷的方式。
以纯粹神性，强行开启！
“不要！”
唐小棠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但已经晚了。
那缕暗金色的神性能量，如同拥有生命的冰冷金属流，精准地刺入了机关锁最核心的节点！
“嗡——！”
天机匣猛地一震！
匣身表面那星辰碎屑般的光泽骤然亮起，无数细密如蛛网的蓝色光路瞬间在匣子上蔓延、亮起！
那复杂的立体机关锁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各个部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旋转、拆解、重组！
一股庞大、古老、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至理的信息洪流，从天机匣内部隐隐散发出来！
成功了？
云逸尘金色的眼眸中，数据流加速，紧紧锁定着开启的过程。
然而，就在那机关锁即将彻底解开的最后一刹那——
异变陡生！
天机匣内部那湛蓝色的星河能量，并未如同预想般温和地释放，反而猛地化作一个无形的、强大的漩涡！
这漩涡产生了一股诡异的吸力，但这吸力并非针对物质，也并非针对能量，而是直接作用向了……灵魂与记忆！
而这股吸力的首要目标，并非手持天机匣的云逸尘，而是——近在咫尺的唐小棠！
“啊——！”
唐小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猛地抱住头颅，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着向后倒去！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某些极其重要、极其珍贵的的东西，正在被强行从识海深处剥离、抽走！
那是……记忆！
关于她爷爷的记忆！
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在她眼前疯狂闪烁，然后迅速黯淡、消失——
爷爷在唐门后山，手把手教她辨认机关零件时，那慈祥而专注的侧脸……
爷爷在她调皮捣蛋弄坏重要机关后，吹胡子瞪眼，却又不忍心重罚，最后无奈摇头的笑容……
爷爷在生命最后时刻，紧紧握着她的手，将那枚代表唐门最高机密的钥匙塞入她掌心时，那浑浊眼中最后的不舍与嘱托……
爷爷絮絮叨叨叮嘱她天冷了要加衣，在外要小心，受了委屈就回家……
……
无数温馨的、琐碎的、构成了她生命最重要基石的画面与情感，如同退潮般，疯狂地从她意识中流逝！
“不……不要！爷爷……我的爷爷……”
唐小棠蜷缩在泥泞的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泪水汹涌而出，却无法阻止那记忆被吞噬的过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与爷爷相关的画面正在变得模糊，那份刻骨铭心的亲情联结正在变得稀薄……一种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空洞与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云逸尘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看到了唐小棠的痛苦，感知到了那诡异的记忆吞噬之力。
但他的右手依旧稳定地按在天机匣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神性能量，维持着开启的过程。
在他的计算中，开启天机匣是首要目标。
唐小棠记忆的损失，是达成目标过程中产生的、不可预料的“代价”。
这代价虽然意外，但尚未危及她的生命核心，与开启天机匣可能带来的收益相比，仍在可接受范围内。
他甚至分出一丝神念，冷静地分析着这股记忆吞噬之力的属性和运作机制，试图理解天机匣的规则。
“咔嚓！”
最终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响，天机匣的机关锁彻底解开，匣盖缓缓向上弹起了一条缝隙。
内部，浩瀚如星海般的信息光流隐约可见，那诡异的记忆吞噬漩涡也随之停止。
云逸尘立刻合上了匣盖，隔绝了内部能量的外泄。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开启的天机匣。
而在他脚下，唐小棠的挣扎和哭喊渐渐微弱下去。
她瘫软在冰冷的泥水中，双目失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脸上泪水纵横，眼神却是一片茫然与空洞。
她用力地回想，却只觉得脑海里关于爷爷的绝大部分记忆，都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无法触及的迷雾。
只剩下一些极其零碎的、无法串联起来的片段，以及一种……失去了某种最重要东西的、撕心裂肺的痛感。
她记得自己有个爷爷，记得他很慈祥，很重要……但具体的样子，具体的事情，具体的声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种感觉，比直接的伤害更令人绝望。
云逸尘低头，看了一眼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唐小棠，又看了一眼手中已经开启的天机匣。
金色的眼眸中，数据流平静地流淌。
目标达成。
代价已支付。
他弯腰，将天机匣拿起，握在手中。
然后，他不再理会泥泞中那个失去了重要记忆的少女，转身，银白的长发在风雨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向着天坑之外走去。
下一步，是融合神器，锻造裂穹剑胚。
唐小棠……或许还能在后续的锻造中，提供一些基于唐门传承的技术支持。
这是她目前，仅剩的“价值”。
雨，依旧在下。
冲刷着血迹，冲刷着泪痕，却冲刷不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