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的天空总是带着一种灰蒙蒙的色调，尤其是在清晨。
张青站在“乾坤景致”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
他转过身，办公室宽大、整洁，却透着一股冷清。
他走到那张厚重的实木办公桌后坐下，桌面上已经堆叠起了不少文件，是钱坤在他出院前就整理好放在这里的。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是关于某个新接的市政公园项目的进度报告。
他翻开，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上，试图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
身体里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动作稍大一些，胸口和肩膀还会传来隐痛。
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用一些具体的东西，来填满那些不受控制就会浮现出回忆和痛楚的时间缝隙。
工作，成了他唯一能找到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
钱坤轻轻敲了下门，然后推门进来。
他看到张青已经坐在那里看文件，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将手里另外几份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上个月的财务报表初稿，廖凯还在做最后核对。”
“这是口岸区那个项目的追加预算申请。还有这几份，关于拓展几个新建高端小区园林业务的初步方案。”
钱坤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进行日常汇报，刻意回避了任何可能触及情绪的话题。
张青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文件。“小区园林业务，可以重点推进。”
“现在房地产市场热，这方面的需求会越来越大。”
“让白太平牵头，组织人手做个更详细的规划，包括材料供应链、施工标准、后期维护，都要有预案。”
他的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听不出任何异常，但那种过分的冷静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明白。”钱坤应道，“另外，朱总那边，昨天谈过一次，关于景玄设计和我们合并的意向，比之前更明确了。”
“他们看中我们在本地市政项目上的根基和施工能力，我们则可以借助他们在高端设计和深市市场的渠道。”
“可以谈。”张青抬起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纯粹的事务性思考：
“合并是做大做强的捷径。你负责跟进，组建一个谈判小组，把我们的底线和诉求理清楚。”
“尤其是合并后的股权结构和管理权分配，不能含糊。”
“好。”钱坤记下，“还有，随着我们承接的小区项目越来越多，很多业主开始咨询后期的绿化维护和物业管理。”
“白经理那边反馈，如果我们自己能成立一个物业公司，不仅可以延伸业务链，还能更好地控制项目品质，形成闭环。”
张青沉默了几秒钟，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物业管理……水很深，但确实是趋势。”
“可以先着手物色这方面的人才，做前期调研和储备。不急于一时，但要开始布局。”
“我知道了。”钱坤看着张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你的身体……”
“我没事。”张青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重新低下头看向文件，“去忙吧。”
钱坤在原地站了两秒，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几天，张青几乎把自己钉在了办公室里。
他处理文件的速度快得惊人，召开项目会议，听取汇报，做出决策，节奏紧凑，效率极高。
但他很少笑，话也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工作中，用一堆又一堆的事务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
公司上下都能感觉到这位回归的老总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以及那种几乎不眠不休的工作状态。
没有人敢多问，只是默默地配合着。
这天下午，财务总监廖凯的办公室正在进行一场面试。
廖凯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戴着金丝眼镜，一丝不苟地看着对面的女孩。
“刘欢是吧？看你的简历，护理专业背景，后来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会计从业资格证，并且在业余时间进修了财务管理课程？”
刘欢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有些紧张，但眼神很坚定。
“是的，廖总监。我觉得护理工作和财务工作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而且……我想尝试不同的职业方向。”
廖凯点了点头，翻看着她的成绩单和一些模拟项目的报告。“基础看来还算扎实。”
“如果公司有一个新项目启动，前期投入较大，现金流紧张，作为财务助理，你在进行日常资金调度时，会优先考虑哪些因素？”
刘欢思考了片刻，条理清晰地回答：
“首先需要确保的是现有项目的正常运转和员工薪酬发放，这是底线。”
“然后会根据新项目的合同条款，梳理出可能的收款节点，尝试与供应商协商更灵活的付款周期。”
“同时，会严格控制非必要支出，并每日向您汇报资金状况，协助您做出决策。”
廖凯又问了几个关于成本控制和财务分析的问题，刘欢虽然稍显稚嫩，但都能抓住要点，对答如流，看得出是下了苦功学习的。
这时，钱坤推门进来，找廖凯有点事。
他看到坐在那里的刘欢，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她。
他看了看廖凯，又看了看刘欢，没说什么，只是对廖凯点了点头，“你们先忙，我等你会儿。”
面试结束后，廖凯征求钱坤的意见。
钱坤看着刘欢离开的背影，沉默了一下。
“专业上的事你定。她……情况比较特殊，是张总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不过，工作能力看起来还行，既然你这边缺人，就用吧。注意分寸就行。”
廖凯推了推眼镜，明白了钱坤的意思。“我知道怎么做。”
几天后，刘欢正式入职“乾坤景致”，担任财务部的财务助理，在廖凯手下学习和工作。
她换下了护士服，穿着合身的职业装，坐在财务部开放办公区的一个工位上，显得有些青涩。
但很快就开始投入到廖凯交代的凭证整理和基础数据录入工作中。
张青在一次去财务部找廖凯讨论预算时，看到了坐在工位上的刘欢。
他脚步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但很快就消失了。
刘欢也看到了他，连忙站起身，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张总。”
张青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目光也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径直走向了廖凯的独立办公室。
他公事公办地和廖凯谈完了工作，整个过程，没有再看向刘欢的方向。
离开财务部时，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从那以后，凡是需要与财务部沟通的事情，只要不是必须找廖凯，张青都会通过内线电话或者让其他助理代为传达。
他刻意地，保持着与刘欢之间严格的工作距离。
仿佛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新入职的员工，和公司里其他几十名员工没有任何区别。
刘欢能感觉到这种刻意的疏远。
她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明白自己的位置以及他的心情。
她只是更加努力地工作，将廖凯交代的每一项任务都尽力做到最好，用忙碌来填补内心那份莫名的空荡。
张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
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走到办公桌后。
桌上，又堆积起了新的文件，像一座等待攻克的小山。
他坐下，伸手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桌面的一隅。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是关于与景玄设计合并的初步可行性分析报告。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些翻涌的、不受控制的情绪全部压下去。
然后，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精神，都强行灌注到眼前的白纸黑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