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
昔日号称北京,冠盖云集,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城,此刻却像被一层无形的灰幔笼罩着,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压抑。
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交谈时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眼神交汇间多了几分探寻与忌惮。城门口的兵丁盘查得比往日严苛了数倍,腰间的佩刀擦得锃亮,对着来往的客商呵斥叫骂,平添了几分肃杀。
城里最大的谈资,便是“玉麒麟”卢俊义。
这位名满河北的大豪杰,一夜之间从人人敬仰的卢员外,变成了打死奸夫淫妇的阶下囚,这桩桃色血案背后的离奇与突兀,让整座城市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
城西,最气派的“悦来客栈”天字号房内,吴用一身富态的绸缎员外打扮,正临窗而坐,手里把玩着两颗滚圆的核桃,慢悠悠地听着属下的汇报。
他带着石秀、杨雄等一众好手,扮作南边来的绸缎商人,大摇大摆地住了进来。越是这种龙蛇混杂之地,越是消息汇聚的中心。
一名扮作店小二的夜枭营探子,动作麻利地擦着桌子,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吴用能听清:
“军师,查到了。卢俊义的心腹家仆燕青,在卢员外下狱的第二天,就被那新管家李固寻了个由头,连人带包袱一起赶出了府。如今,这小乙哥正在城南的瓦子勾栏里混饭吃。”
“瓦子勾栏?”吴用转动核桃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是,”探子继续汇报道,“他会几手相扑,也能吹拉弹唱,模样又生得俊俏。靠着这些本事,勉强糊口。弟兄们观察了几天,此人虽然落魄,但骨头很硬,从不与地痞流氓同流合污,也不向人乞怜,是个有傲气的。”
吴用点了点头,挥手让探子退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熙攘却沉闷的街景。
“石秀。”
“军师有何吩咐?”阴影里,一个精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换身行头,陪我去瓦子走一趟。”吴用脸上浮现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意,“我倒要看看,能让卢俊义那等人物引为心腹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小乙哥。”
……
城南瓦子,是三教九流的汇集地,空气中混杂着汗臭、脂粉气和廉价的酒味,喧嚣震天。
吴用和石秀挤在油腻腻的人群里,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央,辟出了一块空地。一个赤裸着上身,露出流畅肌肉线条的年轻人,正和一个浑身横肉的壮汉对峙。
那年轻人皮肤白净,腰间刺着一幅精美的山水花绣,眉宇间英气勃勃,正是燕青。
“嘿!”
那壮汉咆哮一声,猛地扑了上来,蒲扇大的手掌直奔燕青的肩膀。
燕青不与他硬抗,脚下如同抹了油,身子一矮一旋,便从壮汉的腋下钻了过去。不等壮汉转身,他已经贴到了对方背后,双手在壮汉腰间一搭一扯,右脚灵巧地勾住对方的脚踝。
“砰”的一声闷响!
那二百来斤的壮汉,就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半天没爬起来。
“好!”
周围的看客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吴用在人群外看得分明,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这燕青,用的不是蛮力,而是巧劲。身法、时机、判断,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家仆能有的本事。
他给石秀递了个眼色。
石秀会意,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待燕青穿好上衣,走上前,将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递了过去。
“小乙哥好身手,我家员外有请,想请小乙哥去对面的茶楼喝杯茶。”
周围的人看到这么大一锭银子,眼睛都直了。
燕青的视线在那锭银子上停了一瞬,却没有伸手去接。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石秀,落在了不远处气度不凡的吴用身上。
那双眸子里,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审视。
他对着石秀拱了拱手,声音清朗:“这位大哥客气了。不知你家员外有何吩咐?小人只是个街头卖艺的,怕是帮不上什么大忙。”
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吴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茶楼,二楼雅间。
伙计刚把茶水点心送上,就被石秀客气地请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吴用亲自为燕青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小乙哥,明人不说暗话。”吴用放下茶壶,开门见山,“我今天来,不找你帮忙,是想来帮你。”
燕青端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他抬起眼帘,静静地看着吴用,没有接话。
吴用继续说道:“你家主公,卢员外的事情,你难道就不想为他申冤昭雪吗?”
“哐当!”
燕青手中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溅出,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猛地站了起来,原本沉稳的脸上瞬间布满了警惕与难以抑制的哀伤,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厉声质问,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像一只被触碰到逆鳞的幼兽,随时准备拼命。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吴用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依旧不急不缓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件物事,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令牌,玄铁打造,入手沉重,上面用阳文篆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字。
——“燕”!
“我们是谁,这不重要。”吴用的声音平缓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燕青心湖的惊涛骇浪之中。
“重要的是,在这河北地面上,我们是唯一能救你家主公的人。”
“我家主人,河北燕王,久闻卢员外英雄大名,不忍见这等豪杰蒙冤受屈,屈死于宵小之手。”
吴用抬起头,羽扇轻摇,直视着燕青震动的双目。
“现在,小乙哥可以坐下,跟我好好说一说实话了吗?”
燕青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枚令牌上。
燕王!
那个在短短数月之内,席卷河北,威震天下,连朝廷都束手无策的燕王!
他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白衣书生,又看了看令牌上那个仿佛带着无穷力量的“燕”字。
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此刻却一点一点地,缓缓松开了。
绝望的黑暗中,仿佛有一缕刺眼的光芒,猛地撕裂了天幕。
他重新坐下,身子还有些僵硬,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员外……想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