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踏入三号深度测试舱的瞬间,金属舱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外界所有的目光、低语和沉重的期望隔绝在外。舱内并不宽敞,甚至有些压抑。正中央是那个被称为“共鸣椅”的设备,流线型的设计透着冰冷的科技感,上方垂下数十条粗细不一、末端闪烁着幽蓝或淡金光泽的神经接驳线,如同等待着猎物的触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星核金”冷却后的金属气息,还混杂着一丝……类似于医院消毒水,却又更加尖锐的味道。
这味道让卡兰的胃部一阵抽搐。太像了。像他重伤后被送入紧急医疗舱时的味道,像那些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神经修复疗程开始前,注入镇静剂时闻到的味道。恐惧,冰冷的、源自本能和创伤记忆的恐惧,开始顺着脊椎爬升。他想转身,想砸门,想逃离这个即将把他再次拖入痛苦深渊的地方。
“请脱掉外套和鞋子,坐上共鸣椅。” 舱内响起了莉亚博士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的紧绷,“接驳过程会有引导员协助。记住,如果感到无法承受,可以默念安全词‘断点’,或者用力咬下你左手边的应急感应器。我们会立刻中断链接。”
安全词?应急感应器?卡兰麻木地照做着,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外套,露出下面洗得发白的旧军服衬衣。他坐到那把椅子上,金属的冰凉透过单薄的衣物渗透进来。两名穿着白色防护服、看不清面容的引导员上前,动作熟练却并不温柔地将那些神经接驳线逐一贴附在他头部的特定位置,还有一些连接在他的脊柱辅助接口上——那是他受伤后植入的、用于缓解神经痛的医疗型接口,此刻却被另作他用。
每一根线缆连接时,都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刺痛和冰冷的触感。卡兰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检修槽里那些熟悉而简单的机械结构,回忆着机油的味道,试图用这些平凡的触感来对抗即将到来的未知恐怖。但他知道这只是徒劳。
“初级神经链路建立……稳定。”
“生理指标监控上线……心率偏高,肾上腺素水平上升,符合预期焦虑反应。”
“模拟共鸣场开始预热……加载第一阶段测试协议:规则湍流感知(强化版)。”
莉亚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控制室说的:“准备记录所有数据,尤其是意识波动与模拟污染信号的交互模式。聚焦他之前表现出的‘谐波响应’区域。”
“明白,博士。”
卡兰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轻轻“推”了一下,然后,猛然坠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
如果说初筛时的规则污染信号是浑浊的泥水,那么现在涌入他感知的,就是沸腾的、充斥着尖锐碎片的熔岩流。色彩失去了意义,声音扭曲成刺耳的嚎叫与低语,方向感彻底崩塌,上下左右前后变得模糊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连续性被粗暴地撕扯。他“看”到重力像海草一样胡乱挥舞,“听”到电磁波发出恶毒的嘲笑,“感觉”到物质结构在自己周围不断溶解又重组。
“呃啊——!” 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卡兰喉咙里挤出。这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认知层面被反复蹂躏的剧痛。他的大脑,他习惯了线性逻辑和物理规则的大脑,正在被强行塞入一堆自相矛盾、荒谬绝伦的“信息”。每一个神经元似乎都在尖叫着抗议,试图将这些无法理解的东西拒之门外。
控制室里,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地颤抖起来,呈现出混乱的峰值和低谷。但很快,观察数据的莉亚和雷动就发现了异常。
“他在‘下沉’。” 雷动沉声道,指着一条代表意识核心稳定度的曲线。这条曲线虽然也在波动,但其基准线下降到了一个非常低的水平,并且波动幅度远小于其他感知层面的曲线。“不是对抗,不是试图理清……他在降低自己意识表层的‘活性’,把核心收束起来。”
“就像把船沉到风暴之下的相对平静水域……” 莉亚喃喃道,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但风暴的乱流依然会影响到水下。看这里,规则湍流中那些完全随机、无规律的‘噪音’部分,对他的核心扰动确实很小,但是……那些隐含着一丝极微弱周期性、或者结构性‘伪规律’的扰动,反而在他核心波形上激起了更明显的、带有延迟的微小谐波!”
这印证了她的猜测。卡兰的意识和那种被“寂静终焉”或“灰色方舟”污染的规则环境之间,存在一种古怪的互动模式。他对纯粹的混沌有较高的“钝感”,但对于污染中残留的、扭曲的“秩序痕迹”,却有着近乎本能的、细微的共鸣反应。这或许源于他重伤时,神经长期暴露在低强度规则扰动环境下产生的某种适应性(或者说异化),也或许是他个人特质的巧合。
“第一阶段,通过。” 莉亚宣布,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核心稳定性未跌破安全阈值。准备第二阶段:非线性信息负荷(调整版)。加入我们从林星首次启动数据中提取的、‘深红彗星’引擎和屏障系统的特征信息流。”
更猛烈的冲击接踵而至。
如果说第一阶段是环境的混乱,那么第二阶段就是信息的海啸。不再是抽象的感觉扭曲,而是具体到令人发狂的数据洪流:空间曲率的毫秒级微分变化、周围虚拟“敌我单位”的能量辐射谱、概率云坍缩的无数种可能性分支、引擎出力与屏障能耗的实时平衡方程碎片、甚至夹杂着一些破碎的、属于林星第一次启动时感受到的、对“灰色方舟”攻击的规则逆推数据……
这些信息并非有序排列,而是以爆炸式的、相互关联又彼此干扰纠缠的方式,疯狂涌入卡兰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丢进龙卷风中心的记账员,试图在狂风中看清每一片飞舞纸片上的数字,还要瞬间计算出它们的总和。
“啊啊——!” 卡兰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在共鸣椅上剧烈地抽搐。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太阳穴和颈部青筋暴起。他的意识几乎要被这洪流冲散,那种熟悉的、濒临崩溃的眩晕感和信息过载的呕吐感再次袭来,甚至比受伤时更甚。
控制室里警报声轻微响起。
“信息处理带宽接近饱和!前额叶皮层活动异常活跃,有过度解析趋势!”
“警告:边缘系统出现强烈应激反应,恐惧、混乱情绪指数飙升!”
“他在用旧习惯!” 莉亚猛地拍了一下控制台,“他以前是驾驶员,习惯了处理战术数据!他在试图用分析战术数据的方式,去解析这些根本不适合线性分析的非线性信息流!这会烧掉他的脑子!”
“引导他!用协议里准备的‘节奏锚点’!” 雷动低吼。他经历过神经接驳的痛苦,虽然不是这种类型,但他理解那种在痛苦中迷失方向的感觉。
莉亚快速操作,向测试协议中注入了一组预设的、简单而规律的脉冲信号——一组模拟心跳节奏的稳定波动,一组模拟基础能量循环的周期性信号。这些信号本身不携带复杂信息,只提供最基础、最稳固的“节奏”。
当这些“节奏锚点”混入狂暴的信息海啸,传入卡兰几近崩溃的意识时,奇迹发生了。
就像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突然捕捉到一声沉稳的心跳。就像在滔天巨浪里,触碰到一根深深扎入海底的锚链。
卡兰那试图分析一切、却即将被信息洪流溺毙的意识,几乎是本能地,放弃了徒劳的“解析”,转而“抓住”了那几个简单而稳定的节奏。他不再试图理解每一个数据碎片,而是让自己的意识波动,尝试去“跟随”那些基础的节奏,将自己意识的“频率”,笨拙地、艰难地向那几个锚点靠拢。
汹涌的信息流依然存在,依然冲击着他,但有了这几个稳定的参照点,他不再觉得自己是无根浮萍。他仍然“感觉”到海量信息的冲刷,但他开始学会不再用“思考”去应对,而是用“感受”,用那种承受神经剧痛时练就的、近乎麻木的“承受”去应对。他将那些无法理解的信息,想象成另一种形式的“疼痛”,一种认知层面的“疼痛”,然后调动起他多年来与肉体疼痛共存的所有“韧性”,去硬扛。
屏幕上的波形图,再次发生了变化。代表信息处理压力的曲线依然居高不下,但代表意识核心稳定度的曲线,在剧烈下探后,竟然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速度,重新向上爬升!虽然依旧远低于正常水平,但它稳住了,没有崩溃。
更令人惊讶的是,随着卡兰的意识节奏开始尝试同步那些“锚点”,测试系统模拟的、属于“深红彗星”引擎和屏障的部分特征信息流,与他的意识之间,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极其初步的“谐振”!数据显示,系统模拟的引擎出力反馈和屏障能耗读数,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与卡兰意识波动相关的微调迹象——尽管这调整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充满了滞涩感。
“第二阶段……通过。” 报告声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核心稳定性……在最低阈值之上维持住了。检测到与模拟系统组件的初步非定向谐振迹象,强度0.7%,极不稳定。”
控制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设备运转的轻微嗡鸣。所有人都看着屏幕上那个虽然狼狈不堪、波形难看,但确实没有“断线”的意识信号。
“他的方式……和林星完全不同。” 雷动缓缓道。林星是依靠血脉共鸣,以一种相对“主动”和“亲和”的方式,去接触和引导机体力量。而卡兰,更像是在用他伤痕累累的意识和坚韧的神经,在狂暴的规则与信息乱流中,硬生生“开辟”出一小块可以立足的、极其粗糙的“秩序之地”,然后尝试让机体的力量,适应他这块“土地”的节奏。
“笨拙,低效,充满痛苦……但有效。” 莉亚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但也有一丝深深的忧虑。这种方式对驾驶员的负担和摧残,恐怕远超林星那种。“准备第三阶段:存在性威压模拟(梯度加载)。与‘深红彗星’主控核心的残存共鸣印记进行浅层桥接。”
“博士!” 一名助手惊呼,“他的生理指标已经非常糟糕,神经疲劳度极高!直接进行威压模拟和浅层桥接,风险……”
“我们没有时间进行舒缓的适应性训练了!” 莉亚打断他,声音嘶哑,“‘灰色方舟’不会等我们!而且……我需要知道,他的这种‘韧性’,在面对真正的高维压迫,在面对那台机体深处可能残留的林风大人印记时,到底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加载梯度设置为最低档,一旦核心稳定度跌破崩溃红线0.1秒,立即强制断链!执行!”
第三阶段,开始了。
最初的感觉,并非直接的冲击,而是一种“消失”。
周围模拟的测试环境,那些混乱的规则湍流和信息流,仿佛瞬间褪色、远去。卡兰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慌的“空”之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甚至没有“自我”的明确边界。这是一种比剧痛和混乱更可怕的感受——存在感的稀薄。
然后,“它”来了。
无法形容,无法名状。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不是任何可以用感官接收的信号。它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底层、作用于存在本质的“压力”。仿佛整个宇宙的重量,都悄无声息地压在了他灵魂最细微的纤维上。渺小。毫无意义。尘埃。虚无。这些概念不再是词汇,而是化作冰冷的实质,浸透他的每一个意识角落。
“呃……嗬……” 卡兰的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漏气声。共鸣椅上的束缚装置因为他全身肌肉的僵直和剧烈痉挛而咯咯作响。他的眼睛死死瞪着舱顶,瞳孔放大,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那种威压,唤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彻底消失的恐惧,对一切努力和痛苦最终归于虚无的恐惧。
控制室里,屏幕上代表“存在性感知”和“自我认知稳定度”的曲线,如同崩断的琴弦,直线暴跌!刺眼的红色警报瞬间覆盖了半个主屏幕。
“核心稳定度急剧下降!”
“边缘系统全面失活,恐惧反应过度!”
“前额叶皮层活动近乎停止,意识进入防御性冻结状态!”
“要断了!” 助手声音发颤。
“等等!” 莉亚死死盯着另一块屏幕,那里显示着卡兰意识与刚刚引入的、“深红彗星”主控核心残存共鸣印记(主要来自林星首次启动的数据和艾玛泪晶的碎片)进行浅层桥接的反馈。
在那种冻结般的、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当模拟的“灰色方舟”威压与“深红彗星”核心印记中蕴含的、属于林风的某种宏大而温暖(尽管对卡兰来说可能同样陌生而压迫)的存在感相互碰撞、激荡时,卡兰那几乎要彻底沉寂的意识核心,竟然再次出现了那种奇特的、微弱的“谐波响应”!
这一次,响应的对象更加复杂。它不再仅仅是威压中那微弱的结构性脉动,还夹杂了一丝对“深红彗星”核心印记中某种“秩序感”的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趋向”。就像在绝对寒冷的虚空中,一块冰本能地朝向微弱热源偏移了一纳米。
这种响应太微弱,太短暂,几乎被淹没在崩溃的浪潮中。但它确实存在,并且在出现的一刹那,似乎稍稍“搅动”了那冻结的意识,让暴跌的核心稳定度曲线,出现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小的“顿挫”,下降的速度减缓了那么一毫秒。
就是这一毫秒!
“强制断链!” 莉亚几乎是吼出了命令。
啪!
所有神经接驳线同时弹开,物理连接中断。测试舱内模拟的威压场和共鸣桥接瞬间消失。
卡兰的身体像被抽掉所有骨头一样,瘫软在共鸣椅上,只有剧烈的、不规律的抽搐显示他还活着。他双目无神,口角溢出白沫,意识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医疗小组冲了进来,迅速将他转移至移动医疗床,进行紧急生命体征维持和神经镇静剂注射。
控制室里,无人说话。只有设备冷却的轻微风声。
良久,莉亚才用干涩的声音说:“第三阶段……未完成。但在强制断链前,检测到目标意识在复合威压与机体印记环境下,出现了持续约0.03秒的特定谐波响应,并对核心印记中的非污染‘秩序要素’表现出极其微弱的正向趋向性。理论适配可能性……上调至15%。”
15%。一个依旧低得可怜的数字。但这是万人测试中,唯一一个在第三阶段没有彻底崩溃,反而展现出些许特异性交互的案例。
雷动走到观察窗前,看着下面忙碌的医疗人员,和床上那个仿佛被彻底“撕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男人。“神经撕裂般的剧痛……”他低声重复着可能成为下一章标题的句子,“他挺过来了,用他自己的方式。但下次呢?下下次呢?要让他真正坐上‘深红彗星’,需要建立的链接深度,会是今天测试的十倍、百倍。他的神经……他的意识……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撕裂’?”
莉亚没有回答。她看着屏幕上定格的那些复杂波形和数据,看着卡兰那份写着“ptSd”、“神经损伤”、“退役伤残”的档案。他们找到的可能不是一把光鲜的钥匙,而是一块需要用自己的血肉去打磨、形状古怪甚至可能中途崩碎的“楔子”。
与此同时,在医疗区的另一个房间,一直通过秘密线路默默关注着测试过程的林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恢复了一些神采。刚才测试中,当卡兰的意识与“深红彗星”残存印记产生那极其微弱的共鸣时,林星也隐约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充满“钝痛”和“韧性”的波动。
“不同的路……”林星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贴身佩戴的、艾玛“泪晶”的复制品挂坠,“莉亚博士是对的。或许,我们需要的不只是能‘共鸣’的人,还需要能‘承受’的人。”
而远在“星环王座”的阴影之外,维克多小队发回的那条警告,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应验。
在测试进行到最关键时刻,一股极其隐秘、经过多重伪装的异常数据流,试图渗透“熔炉之心”的外部监测网络。它的目标,正是三号测试舱的生命体征和神经信号数据。这股数据流狡猾而隐蔽,几乎绕过了常规防火墙。若非零号的一部分残留协议在后台持续运行,对其特定频率的“归寂教团”式思维加密模式产生了警报,它或许已经得手。
攻击被及时拦截和溯源屏蔽,但留下的痕迹足以证明:教团,或者其背后的存在,已经将目光投向了这里。投向了这个可能成为“深红彗星”驾驶员的男人。
卡兰的“钥匙”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自身的痛苦与外在的荆棘。同步率的危机,不仅仅在于神经能否承受撕裂,更在于这条以痛苦铺就的道路尽头,是否真能通向希望的光明。
一场与时间、与痛苦、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的赛跑,进入了更加残酷的阶段。而跑道上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才刚刚从一次几乎致命的踉跄中,勉强站直了身躯,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痛苦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