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最后的军议
昭武三年，七月初十，夜。长江北岸，浦口，北伐行在。
这地方，原本是个小小的巡检司衙门，如今可是大不一样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顶盔贯甲、挎着腰刀、举着长戟的御前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灯笼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连只耗子想溜过去都得被盘问三遍。辕门口那面明黄龙旗和“北伐行在”的大纛，在夜风里呼啦啦地响，透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衙门大堂，如今就是北伐的“中军帐”。里面灯火通明，却静得吓人，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正当中，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长江、淮河、运河、主要的城池关隘，捏得是惟妙惟肖。沙盘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旗子，红的代表清军，蓝的代表明军，犬牙交错，看得人头皮发麻。沙盘周围，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军用舆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各种箭头和符号。
咱们的昭武皇帝朱慈烺，今儿个没穿龙袍，就一身玄色箭袖戎装，腰杆挺得笔直，坐在主位上。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年轻是年轻，可那双眼睛，亮得跟寒星似的，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让人不敢直视。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笃、笃、笃，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底下分两排坐着的人，那可都是大明如今顶了天的人物。左手边，以枢密使苏澜雪打头，接着是昭武新军第一镇统制黄功、水师提督王刚（他是连夜从海州锚地快船赶回来的）、忠贞营主将田见秀，还有几位重要的参军、谋士。右手边，则是以首辅李岩为首，兵部尚书倪元璐等几位留守南京的重臣也特意过了江，参与这决定国运的会议。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空气像是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都到齐了？”朱慈烺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那就不说闲话了。苏卿，你是枢密使，前线的情况你最清楚，你先说。眼下这局面，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臣遵旨。”苏澜雪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官服，清丽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常。
“陛下，诸位大人，”苏澜雪的木杆点在徐州的位置，“目前，我军主力，由臣亲自节制，已与虏酋准塔部主力在徐州外围形成对峙。准塔所部，兵力约五到六万，倚仗运河与荆山桥险要，营垒坚固，抱定死守待援的主意。我军若强攻，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伤亡难以估量。”
木杆移向西面：“西线，黔国公李定国进展顺利，已克辰州，兵锋威胁常德，湖广清军震动，成功牵制了吴三桂部，使其不敢东顾。” 她又将杆尖指向东面海上：“水师方面，王提督已稳固海州锚地，炮台林立，舰船齐整，牢牢控扼黄海西岸，可随时北上威胁山东登莱，或西进切断运河。”
最后，木杆在徐州南北划了一条线：“然，徐州不下，我军北上通道便被阻塞，数十万大军日耗粮草巨万，长期对峙，于我不利。且据夜不收密报，清廷已急令山西、北直隶兵马南下调援，拖延日久，虏援兵至，则我军态势将转为被动。”
她放下木杆，总结道：“故，当前局势，可谓有利有弊。我军外线势优，内线（徐州正面）攻坚困难。关键在于，如何将外线优势，转化为内线决战的胜势。”
苏澜雪说完，看向朱慈烺，退后一步。
朱慈烺微微颔首，目光扫向众将：“都听见了？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都说说吧，下一步，这棋该怎么走？是继续跟准塔在徐州城下耗着？还是另寻他路？”
性如烈火的黄功第一个憋不住了，霍地站起来，抱拳道：“陛下！枢密使！末将以为，不能耗！咱们昭武新军枪炮犀利，士气正旺，怕他个鸟！请陛下给末将三万精兵，末将愿立军令状，十天之内，必踏平准塔大营，把徐州城给您夺回来！”
他话音刚落，水师提督王刚就皱着眉头开口了：“黄将军勇猛可嘉，但攻坚伤亡太大，得不偿失。依我看，不如让水师主力北上，直接打登州！甚至奔袭天津卫！抄了鞑子的老窝！准塔后院起火，必然不战自乱！”
老成持重的田见秀则摇头道：“王提督，跨海远征，风险太大，粮草接济困难。陛下，末将以为，还是稳扎稳打为好。可否分兵一支，绕过徐州，向北穿插，切断准塔的粮道？逼他出营决战？”
几位参军和谋士也纷纷发言，有的主张围点打援，有的建议声东击西，一时间争论不休。
首辅李岩和兵部尚书倪元璐则更多从全局考量。李岩捻须道：“陛下，大军久屯于外，粮饷消耗巨大，江南民力已近极限。此战宜速决，不宜久拖啊。” 倪元璐也补充：“军械粮秦储备虽足，但经不起长期消耗，需早定方略。”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手指依旧轻轻地敲着桌面。等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苏澜雪：“苏卿，你的意思呢？”
苏澜雪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到沙盘前，目光炯炯：“陛下，诸位大人，综合各方情势，臣有一策，或可破局。”
她拿起两支蓝色小旗，一支插在徐州正面，一支却远远地插在了徐州东北方向的山东沂州一带！
“臣以为，我军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苏澜雪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徐州城坚敌众，强攻乃下下之策。然，徐州亦是虏军重兵所在，犹如一块肥肉，吸引了准塔乃至虏廷的主要注意力。”
“我军可一方面，在徐州外围，继续保持高压态势，深沟高垒，多设旌旗，每日遣小股部队袭扰，做出全力围攻、志在必得的姿态！将准塔的主力，牢牢钉死在徐州城下！”
“另一方面，”她的木杆重重地点在山东沂州的位置，“秘密抽调一支精锐主力，譬如黄将军部，汇同水师一部，由海州锚地北上，在山东南部沿海登陆，疾趋沂州、莒州，威胁青州、济南！山东兵力空虚，我军此击，必能奏效！”
她环视众人，语气加重：“山东若震动，北京必恐慌！虏廷首要之务是保卫京畿，届时必会严令准塔分兵北援，甚至可能直接抽调其主力回防！只要准塔一动，离开坚固营垒，其破绽必露！我军则以逸待劳，或半道截击，或乘虚夺取徐州，主动权尽在我手！”
“此策，名曰‘以徐州为饵，主力寻机决战’！关键在一个‘诱’字，一个‘动’字！诱敌出动，寻机歼之！”
苏澜雪说完，大堂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这个大胆的计划。风险很大，但一旦成功，收益也极大！
朱慈烺停止了敲击桌面，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澜雪标注的路线，又缓缓看向每一位将领。良久，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斩钉截铁地道：
“好！就依苏卿之策！”
“准塔想把徐州当乌龟壳，那朕就陪他演这出戏！看他能缩到几时！”
他目光如电，扫视众将：“苏澜雪！”
“臣在！”
“命你总揽徐州前线事宜，牢牢吸住准塔！他要当乌龟，你就给他敲锣打鼓！他要敢伸头，就给朕狠狠地打回去！”
“臣领旨！”
“黄功！”
“末将在！”
“回去立刻秘密准备！抽调你部最精锐的两个旅，随时待命！一旦时机成熟，朕要你的兵，能像刀子一样，插进山东！”
“末将遵命！绝不负陛下重托！”
“王刚！”
“末将在！”
“水师要做好全力保障登陆、护航策应的准备！朕把侧翼的安全，交给你了！”
“陛下放心！末将麾下儿郎，早已摩拳擦掌！”
“田见秀！”
“末将在！”
“忠贞营将士，善于机动袭扰。届时徐州正面若有变故，你的骑兵，要给朕像猎犬一样，死死咬住北援之敌！”
“末将明白！”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朱慈烺最后看向李岩和倪元璐：“李师傅，倪尚书，后方粮饷、民夫调度，就全赖二位了！前方将士用命，后方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老臣（臣）必竭尽全力！”二人躬身领命。
“诸位！”朱慈烺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北伐成败，在此一举！望诸位同心戮力，克奏肤功！待功成之日，朕与诸位，共饮庆功酒！”
“臣等誓死效忠！陛下万岁！大明万岁！”众将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会议结束，众将连夜离开行在，或返回前线，或奔赴岗位。朱慈烺独自一人站在沙盘前，望着那错综复杂的棋局，目光深邃。他知道，最关键的落子，已经定下。接下来，就是等待，以及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