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陛下的胸怀
南京的冬日，难得放晴。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在文华殿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映出一片片明亮的光斑。然而，殿内的气氛却与这和煦的阳光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近乎凝滞的肃杀和紧绷，仿佛暴雨将至。
今日的朝会，非同寻常。不仅在京的文武重臣悉数到场，就连平日里不太参与具体政务的几位宗室亲王、郡王也位列其中。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御阶之上，那位身着十二章纹衮服，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已深邃如渊的年轻皇帝——朱慈烺。
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对待、如何封赏新近归附的李定国部（原大西军）以及田见秀、郝摇旗部（原大顺军）。
枢密使苏澜雪刚刚用她那清冷平稳的声线，宣读了由枢密院和兵部联合拟定的叙功封赏草案。草案中对李定国、刘文秀、田见秀、郝摇旗等将领，以及其麾下有功将士，给予了极为优厚的赏赐和擢升。李定国加太子太保衔，实封黔国公，赐丹书铁券；田见秀、郝摇旗皆封侯爵，赏赐金银田宅；其余将士也各有升赏，阵亡者从优抚恤。
草案一念完，整个大殿静得落针可闻。但这寂静并非认同，而是暴风雨前的压抑。
果然，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臣！反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御史，颤巍巍地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陛下！李定国、田见秀、郝摇旗何人？乃流寇巨酋张献忠、李自成之鹰犬爪牙！彼等攻城略地，屠戮官绅，逼死先帝（崇祯），其罪滔天，罄竹难书！朝廷不予以剿灭，已是天恩浩荡，如今竟要加官进爵，厚赏重赐？此议若行，天下忠义之士何以自处？九泉之下的先帝，何以瞑目？！老臣……老臣泣血以谏，万万不可！”
“臣附议！”另一位中年给事中紧随其后，言辞激烈，“此等反复无常之辈，今日可因势穷来投，安知他日不会因利而叛？厚赏之，犹如养虎为患！且如此厚待降将，让那些自陛下起兵以来便忠心追随、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如何作想？寒了忠臣之心，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三思！”
“陛下！此例一开，纲纪何存？忠奸何以分辨？若他日阿猫阿狗皆可作乱，势蹙则降，降则封侯，国将不国啊陛下！”
一时间，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大多出自清流言官和部分与北方有深仇的官员之口。他们引经据典，慷慨陈词，将“忠奸之辨”、“朝廷体统”的大帽子一顶顶扣上来，仿佛只要同意了这份封赏，大明立刻就要国灭种亡一般。
支持封赏的李岩、倪元璐等人试图辩解，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声浪淹没。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殿内乱成一团。
朱慈烺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激动、或愤怒、或忧虑、或沉默的脸庞。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整合各方力量，不仅仅是军事和行政上的，更是人心和观念上的。这道坎，必须迈过去。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几乎要变成骂战之时，朱慈烺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如同带有魔力，瞬间让喧嚣的大殿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他的身上。
朱慈烺没有看那些激动的言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武官班首的几位将领，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靖国公（黄得功），”他点名道，“自朕监国以来，你统御京营，镇守江淮，劳苦功高。朕问你，若他日北伐，朕欲以你为先锋，你需要怎样的兵马？”
黄得功一愣，随即出列，洪声答道：“回陛下！臣需要敢战之兵！能战之兵！越多越好，越强越好！”
“好。”朱慈烺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位将领，“兴安伯（高杰旧部，已归顺的将领），你部驻扎瓜洲，直面北虏兵锋。朕若让你明日渡江击虏，你麾下将士，可够用？可敢战？”
那将领脸色一红，躬身道：“陛下……臣……臣部下儿郎虽不乏敢战之心，然兵力实有不足，且……且装备老旧，恐难当正面硬撼之任……”
朱慈烺不再问将领，目光转向那些反对最激烈的文臣：“诸位卿家，口口声声忠奸之辨，纲纪伦常。朕来问你们，如今江北之地，是谁在守？是你们口中‘忠义’的将士在守！但他们兵力不足，捉襟见肘！而你们口中‘不忠不义’的降军，有数万之众，现正驻扎在荆襄、云贵，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替大明守着西南门户，在与清虏厮杀！”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田见秀、郝摇旗，在黑石峪，以寡击众，全歼清虏精锐斥候两百骑！李定国在西南，讨逆臣，定乱局，将数万悍卒、千里疆土，拱手献于大明！他们是在用清虏和逆贼的血，在证明他们的忠心！而你们呢？”
朱慈烺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你们站在安全的金陵城里，享受着江南的繁华，靠着前方将士的血肉之躯阻挡敌锋，却在这里高谈阔论，拿着过去的旧账，要逼着朕自断臂膀！你们是要朕对着那数万渴望为国效力的将士关上大门，告诉他们：‘朕不信你们，你们过去有罪，所以现在即便想杀鞑子，也没资格’？你们是要逼着他们重新落草为寇，或者……甚至逼他们去投靠东虏吗？！”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反对的言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发现皇帝句句直指核心——现实的需求，远比虚无的“名分”更重要。
朱慈烺走下御阶，来到大殿中央，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却更加语重心长：“朕知道，你们当中许多人，家乡在北地，亲人罹难，与流寇有血海深仇。这份仇恨，朕理解，朕也有！但你们要分清，如今最大的仇人是谁？是占我河山、屠我百姓的东虏！李自成、张献忠已死，他们造的孽，已经随着他们的死，烟消云散了一大半。而活着的这些人，他们想回头，想赎罪，想为大明而战，想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去对付我们共同的、最凶恶的敌人？！”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深入众人之心，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朕意已决！李定国、田见秀、郝摇旗及其部下将士，既已归顺大明，宣誓效忠，那便是朕的子民，大明的王臣！过往种种，一概不究！今后功过，一体赏罚！今日他们立了功，就该赏，而且要重赏！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只要心向大明，勇于杀虏，无论过去如何，朕皆虚位以待，不吝封侯之赏！”
他回到御座前，目光灼灼：“这份封赏草案，朕准了！不仅如此，朕还要再加一条：通告全军，昭告天下！凡我大明将士，无论出身，但有杀虏立功者，赏格同等！一视同仁！”
“陛下圣明！”李岩、倪元璐、苏澜雪以及黄得功等将领率先跪下山呼。
紧接着，更多的大臣，尤其是那些务实派的官员和将领，也纷纷跪倒：“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那些原本激烈反对的言官，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无奈地躬身领旨。皇帝的话，已将他们的立场逼到了死角，再反对，就是不顾大局、不识时务了。
朝会散去，皇帝的旨意以最快的速度拟就、用印，然后通过驿传系统，飞向云南，飞向荆襄。
当李定国在昆明黔国公府、田见秀和郝摇旗在襄阳忠贞营大营，接到来自南京的封赏圣旨和皇帝特意附上的、安抚勉励的亲笔信时，这些在刀光剑影中都未曾眨过眼的硬汉，无不热泪盈眶。
朝廷没有歧视他们！皇帝没有忘记他们！他们不再是低人一等的降将，而是堂堂正正的大明黔国公、侯爷、将军！
“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李定国对着南京方向，深深一拜。
“兄弟们！皇上没忘了咱们！咱们以后就是正经的朝廷官军了！谁要是再敢说咱们是流寇，老子第一个不答应！都给老子好好干，多杀鞑子，报答皇恩！”郝摇旗在营中激动地大吼。
消息传开，忠贞营和征西军上下，欢声雷动，军心士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归附的人心，在这一刻，真正安定了下来。
朱慈烺用他超越时代的胸怀和无比务实的政治手腕，成功地将两股强大的潜在不稳定因素，转化为了北伐最锐利的两把尖刀。皇帝的威望，在军中，尤其是在这些新附将士的心中，达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