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商会新立
苏州府的空气，在经历了一场雷霆骤雨般的清洗与春风化雨似的安抚后，变得微妙而复杂。菜市口的血迹未干，减免赋税和施粥的皇恩浩荡却已传遍大街小巷。百姓们额手称庆，称颂着昭武天子的圣明；而昔日盘踞在苏州城顶层的旧式士绅们，则如同惊弓之鸟，龟缩在自家深宅大院里，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那些与钱谦益过往甚密、或多或少曾对新政流露出不满的家族，更是感觉脖颈后凉飕飕的，仿佛刽子手的鬼头刀随时会落下。
然而，帝国的车轮不会因部分人的恐惧而停滞。在朱慈烺下榻的、由苏州织造衙门临时改建的行在之内，一场旨在从根本上重塑江南经济格局的谋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朱慈烺年轻却已显沉稳的面庞，以及坐在下首的皇后苏澜雪、影卫指挥使韩影，还有一位刚刚被紧急召见、风尘仆仆赶来的中年男子。
此人名为沈廷扬，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虽穿着寻常的绸缎长衫，举止间却透着一股精明干练的气息。他并非科举正途出身，而是以家资豪富、善于经营而闻名东南，其家族世代从事海运、盐业，但与其他依附旧士绅的商人不同，沈廷扬眼光独到，早在朱慈烺于南京监国时，便敏锐地察觉到风向变化，通过特殊渠道向新朝廷捐献了大笔军饷，并表达了效忠之意。此次苏州事变，他的商队和船帮并未受到冲击，反而暗中协助新军维持了漕运的短暂畅通，其立场和能力，都已进入朱慈烺的视野。
“沈卿家，平身，看座。”朱慈烺语气平和，抬手虚扶。
“草民叩谢陛下天恩！”沈廷扬依言坐下，只敢挨着半边椅子，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恭谨至极。
“此次苏州之乱，表面是刁民闹事，实则是积弊已久，某些人舍不得碗里的肥肉，想给朕，给新政一个下马威。”朱慈烺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澜雪用刀兵平息了祸乱，朕用律法和恩赏安抚了民心。但，这还不够。若不能从根本上铲除滋生这些蠹虫的土壤，今日杀了一个周奎，明日可能还会冒出张奎、李奎。”
沈廷扬屏息凝神，知道天子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关乎他，乃至整个江南商界未来命运的关键。
朱慈烺端起茶杯，轻轻拨了拨浮沫，继续道：“江南之富，甲于天下。然则，这财富大多囤积于少数士绅地主之手，他们兼并土地，放印子钱，垄断市舶，却吝于向国家缴纳分毫，甚至将税赋转嫁给小民。长此以往，国用匮乏，民不聊生，此乃亡国之兆！前明殷鉴未远！”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沈廷扬：“沈卿家，你乃商贾巨擘，依你之见，这江南的经济命脉，当如何梳理，方能既充盈国库，又惠及黎民，还不至于竭泽而渔？”
沈廷扬心脏狂跳，知道这是天大的机遇，也是极大的考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沉吟片刻，方谨慎答道：“回陛下，草民愚见。江南财富，根源在于‘流通’二字。苏杭丝、松江布、景德瓷、徽州茶、漳州糖……皆是天下翘楚。然则，以往贸易多为各家分散经营，或受制于士绅把持的行会，内耗严重，难以形成合力对外。且海路不畅，陆路多艰，关税厘金层层盘剥，利润十不存五六。若……若朝廷能设立一个总揽全局的机构，整合各家资源，规范行市，打通关节，特别是保障海上贸易畅通，则利益必将倍增。朝廷只需坐收合理的商税，便可远胜于从田亩中艰难收取的那点钱粮。”
这番话，可谓说到了朱慈烺的心坎里。他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之色：“沈卿家不愧是商界俊杰，见识不凡。‘流通’二字，切中要害！土地是死的，但货物和银子是活的。与其与那些地主士绅在田亩赋税上纠缠不休，不如另辟蹊径，开辟新的财源！”
他放下茶杯，斩钉截铁地道：“朕意已决，就在这苏州城，成立‘江南总商会’！”
“江南总商会？”沈廷扬眼睛一亮。
“不错。”朱慈烺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东南沿海地图前，“这个商会，非是以往那些由士绅把控、盘剥商户的旧行会。它将由朝廷背书，由朕亲自授予专营特许！凡商会成员，可在东南沿海指定港口享有优先泊位、减免部分关税、并由海军护航之权！商会将统一采购原料，核定价格，开拓海外市场，特别是与东洋、南洋乃至泰西（欧洲）的贸易！”
沈廷扬听得心潮澎湃，这简直是给了商会成员一把通往金山银海的金钥匙！但他也深知，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朱慈烺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当然，权利与义务对等。商会成员，需接受朝廷监管，按时足额缴纳商税。更重要的是，商会需承担起平抑物价、稳定市场、在必要时为朝廷筹措钱粮的任务。此外，商会还需设立‘劝业基金’，扶持新兴工匠、推广新式农具、兴办实业学堂，为朝廷培养格物、算学、商贸人才。”
这就是要将商业力量纳入国家管理的轨道，使其成为新政的助力，而非阻力。沈廷扬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这是要用新兴的、依附于皇权的工商业集团，去取代、打碎那些旧有的、盘根错节的士绅地主集团的经济垄断！
“陛下圣明！此乃富民强国之良策！”沈廷扬激动地离座跪倒，“草民……不，臣沈廷扬，愿效犬马之劳，为陛下，为这江南总商会，竭尽全力！”他立刻改口自称“臣”，表明已将自己视为新朝官员。
“很好。”朱慈烺满意地点点头，“沈卿家，朕深知你忠诚可靠，且善于经营。这江南总商会的第一任会长，就由你来担任！朕会赐你同进士出身，加授户部郎中衔，专司商会事宜，直接对朕……和对皇后负责。”他说着，看了一眼苏澜雪。苏澜雪微微颔首，表示认可。内廷与外朝，皇帝与皇后，将共同掌控这把新的经济利器。
沈廷扬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这可是真正的鲤鱼跃龙门！从一介商贾，一跃成为有品级的朝廷命官，执掌如此重要的机构！他重重磕头：“臣沈廷扬，领旨谢恩！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起来吧。”朱慈烺虚扶一下，神色转为严肃，“商会初创，千头万绪。首要之事，是吸纳成员。记住，朕要的不是那些与旧士绅牵扯过深、首鼠两端的老派商号。你要优先挑选那些有实力、有眼光、愿意追随新政的新兴商贾，特别是从事海运、工坊、外贸者。对于那些在本次苏州事变中保持中立甚至暗中协助朝廷的商户，可优先考虑。”
“臣明白！定当严格筛选，宁缺毋滥！”沈廷扬郑重应下。
“其次，立即着手制定商会章程、入股规则、利润分配方案以及纳税细则。此事可请教皇后，澜雪曾协助朕处理过内帑商事，颇有心得。”朱慈烺看向苏澜雪。
苏澜雪接口道：“沈会长，章程首要明确，商会虽由朝廷支持，但运作需按商业规矩来，保证公平公正，方能吸引天下商贾。利润分配，需兼顾朝廷税收、商会公积金、股东红利和员工奖励，细则务必明晰。”
“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诲！”沈廷扬连忙应道。
“韩影。”朱慈烺又唤道。
“臣在。”阴影中的韩影应声现身。
“调派一队精干影卫，明面上归入商会，担任护卫，暗地里负责监察会内账目、人员往来，严防旧势力渗透破坏，也防止有人中饱私囊。商会若有重大异动，可直接向朕密报。”
“遵旨。”韩影领命，冰冷的目光扫过沈廷扬，让这位新晋的沈会长背后一凉，顿时更加警醒，深知自己虽受重用，却也时刻处于皇帝的监督之下。
“好了，具体细节，你们下去详谈。三日内，朕要看到商会成立的详细条陈和首批成员名单。”朱慈烺下了最后指令。
“臣等告退！”沈廷扬、韩影躬身退出御书房。
室内只剩下朱慈烺和苏澜雪。苏澜雪走到朱慈烺身边，轻声道：“陛下此举，可谓釜底抽薪。旧士绅失去经济根基，便如无根之木，再也掀不起大风浪了。”
朱慈烺握住她的手，目光深邃：“澜雪，这只是一步。商会成立，利益重新分配，必然会有新的矛盾产生。而且，我们扶持了沈廷扬这样的商人，将来也要防止他们尾大不掉，形成新的垄断集团。治国，如同驾驭烈马，松紧缓急，需时刻把握分寸。”
苏澜雪依偎着他，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轻声道：“臣妾明白。但有陛下掌舵，有新政为纲，我们一步步来，总能将这江山，调理得清明强盛。”
朱慈烺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苏州城的夜空，因为连日来的动荡和新政的萌芽，似乎比往常更加深邃。江南总商会的成立，将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必将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深刻地改变着这片土地的命运。
接下来的几天，苏州城表面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但暗流涌动得更加剧烈。
沈廷扬凭借其多年积累的人脉和皇帝的尚方宝剑，开始秘密而高效地运作起来。他首先拜访了那些在苏州事变中或因与旧士绅素有嫌隙、或因眼光长远而保持中立的几家大商号，如专营海外漆器的“赵氏商行”，拥有大型织坊的“云锦记”，以及控制了长江部分航运的“漕帮”改革派。
起初，这些商贾还对这突如其来的“总商会”将信将疑，但当沈廷扬亮出皇帝钦赐的腰牌和户部郎中的告身，并详细阐述了商会将享有的海关优惠、海军护航、专营特权等实实在在的好处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这简直是打通了通往财富巅峰的捷径！风险由朝廷和海军承担了大半，利润却可以预期翻着跟头往上涨！
更让他们心动的是，沈廷扬明确表示，商会旨在对抗旧士绅的经济霸权，会员将得到朝廷保护，这等于给了他们一道护身符。于是，几家大商号当家人稍作商议，便纷纷表态愿意加入，并当场签署了意向文书。
与此同时，韩影麾下的影卫也开始了行动。他们按照名单，对一些在苏州事变中态度暧昧、与旧势力牵连较深，但又具备相当实力的商贾进行了“拜访”。这种拜访并非威逼，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劝导”。在清晰地了解了不加入商会可能面临的“市场困境”和“潜在风险”后，这些精明的商人很快便“认清形势”，表示愿意“为朝廷效劳”，争先恐后地要求入会。
仅仅两天时间，“江南总商会”的框架和首批二十七家核心会员便已确定。这些会员覆盖了丝绸、棉布、瓷器、茶叶、海运、造船、金融等多个关键行业，几乎囊括了江南新兴工商业的精华力量。
第三天，一份详尽的《江南总商会章程草案》和《专营特许权与纳税细则》便摆在了朱慈烺的案头。章程条理清晰，权责明确，既保证了朝廷的监管和税收，又给予了商会足够的自主经营空间。朱慈烺仔细审阅后，提笔略作修改，便加盖了随身玉玺，准予施行。
昭武元年秋，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苏州城最繁华的观前街上，一座气派的门楼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绸覆盖的鎏金匾额被缓缓揭开，露出“江南总商会”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落款赫然是当今天子朱慈烺的御笔！
沈廷扬身穿簇新的五品官服，意气风发地站在门口，迎接各方来宾。到场的除了商会成员，还有许多闻风而来、打探消息的中小商户，以及无数围观的百姓。人们看着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大商贾们，此刻个个面带红光，对沈廷扬恭敬有加，而沈会长身边，还站着几位目光锐利、气息沉稳的“护卫”（影卫），更彰显出这商会非同一般的背景。
沈廷扬当众宣读了皇帝成立商会的诏书和商会章程要点，重点强调了商会成员的权利和义务，特别是海关优惠和海军护航的政策，引起了阵阵惊呼和羡慕的议论。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苏州，飞向松江、杭州、扬州……整个江南商界为之震动！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嘲笑沈廷扬“投靠暴发户”的旧式商号，此刻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那不仅仅是商业特权，更是政治上的护身符和通往未来的船票！许多人捶胸顿足，纷纷托关系，找门路，想要挤进这江南总商会。
而那些传统士绅们，则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们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这一手，不仅仅是成立一个商会那么简单。这是在扶持一个新的、与皇权紧密捆绑的商人阶层，来取代他们这些依靠土地和科举功名维持地位的旧精英！从此以后，财富和话语权的游戏规则，恐怕要彻底改变了。
旧的经济格局，伴随着苏州事变中的人头落地，开始加速瓦解。一个由昭武皇帝亲手缔造，依附于新政和皇权的新经济秩序，在这烟雨江南，正式拉开了序幕。沈廷扬站在总商会的匾额下，望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远处波光粼粼的运河，心中豪情万丈。他知道，一个属于他，更属于所有敢于拥抱新时代的商贾的黄金时代，来临了。而这一切，都源于御座上那位年轻帝王的深谋远虑和雷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