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这个代号,如同一个沉重的铅块,压在特别情报科每一个人的心头。刚刚因摧毁“锚”网络北平节点而升起的振奋,被这突如其来的、更深层的阴影迅速冲淡。一个连“老K”吴文渊都未曾谋面、地位更在林瀚文之上的神秘人物,其威胁程度,远超之前所有的对手。
“‘先生’……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一种旧时代的、掌控全局的意味。”老李抽着烟,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能遥控指挥郑嘉佑,能让林瀚文、吴文渊这样的人俯首听命,其能量和隐藏的深度,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
“查!必须把他挖出来!”赵世诚斩钉截铁,“否则,我们摧毁再多的下线节点,只要这个‘先生’还在,他就能像壁虎一样断尾重生,重新编织网络!”
追查“先生”的工作,成为了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但线索几乎为零。吴文渊只知道这个代号,以及指令需要通过郑嘉佑转达或特定渠道发布,其他一无所知。郑嘉佑远在香港,受到各种因素制约,难以深入调查。
沈砚之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些缴获的物证。林瀚文的笔记,吴文渊转移的皮箱,以及从“福昌号”上查获的文件……“先生”既然能下达指令,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笔迹、用词习惯,或者某种特定的行文风格。
他组织了一个由周晓阳牵头,联合局里笔迹鉴定、语言分析专家的精干小组,对所有可能与“先生”相关的文字材料进行最精细的筛查和比对。这其中包括:
林瀚文笔记中,那些并非他本人惯用文体、疑似记录上级指令的片段。
“福昌号”上查获的、盖有“锚”徽标的文件中,非打印部分的手写批注。
吴文渊供述中,提到的由郑嘉佑转达的、“先生”指令的原始记录(吴文渊习惯性地将重要指令用密语抄录留存)。
这是一项极其繁琐、需要极大耐心和运气的工作。浩如烟海的文字信息,如同沙海淘金。
几天几夜的奋战,几乎一无所获。那些文字要么是明显的代笔或印刷,要么风格与已知人员高度重合,要么过于零碎无法形成有效特征。
就在大家有些气馁之时,周晓阳在一个几乎被忽略的角落有了突破性的发现!
那是在林瀚文一本极其古旧的、关于金石考据的笔记扉页背面,用一种与林瀚文工整小楷截然不同的、略显潦草却自带一股雍容气度的行书,写着一句看似题赠的话:
“文渊兄雅鉴:金石有道,默化潜运,非急功者可窥其奥。守拙斋主。”
“守拙斋主”!这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别号!
关键是这句题赠的内容——“金石有道,默化潜运,非急功者可窥其奥。” 这看似是在谈论金石学问,但其用词和意境,与“先生”遥控指挥、长期潜伏、不追求一时之功的风格何其相似!这更像是一种带有指示和安抚意味的赠言!
周晓阳立刻将这行字与所有可疑笔迹进行比对。结果令人震惊!这笔迹,与“福昌号”上一份关于长期潜伏经费预算文件的末尾,一个极其简短、仅有“已阅,照此办理”六个字的审批签名,以及在吴文渊一份密语记录中,转述“先生”关于“保持静默,以待天时”指令的原始书写笔迹,在起笔、运锋、收势等核心特征上,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
虽然样本稀少,但特征鲜明!这种行书,带有浓厚的馆阁体底韵,却又融入了个人化的洒脱,非数十年功底不能成就,且带有一种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定力。
“就是他!‘守拙斋主’!‘先生’!”周晓阳激动地向沈砚之汇报,声音因兴奋而有些颤抖,“我们找到他的笔迹了!”
沈砚之看着放大镜下那几处跨越不同时间、不同载体,却神韵相通的字迹,心中波澜起伏。终于,这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先生”,留下了一丝无法完全磨灭的痕迹!
“‘守拙斋主’……守拙,韬光养晦,大巧若拙。好一个‘先生’!”沈砚之冷冷道,“立刻在全市,不,在全国范围内,排查所有使用或曾使用‘守拙斋主’这个别号,且具备相应文化层次、年龄应在六十岁以上、并且有可能与林瀚文、郑嘉佑等人产生交集的人员!”
这是一个相对明确的方向。以“守拙斋主”这个别号为突破口,结合其独特的笔迹特征,以及其可能具备的高层次文化背景和年龄区间,排查范围大大缩小。
调查力量迅速行动起来。文化界、教育界、旧官僚体系……符合条件的人员名单被不断汇总、筛选。
几天后,一个名字进入了最终的嫌疑名单:韩山。
韩山,六十八岁,前清举人出身,曾留学东瀛,回国后历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中央图书馆编纂等职,是知名的国学大家、版本目录学家,在文化界声望极高。北平和平解放后,他以年老体弱、不懂政治为由,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专心着述,几乎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其书房斋号,正是——“守拙斋”!
所有条件都完美吻合!年龄、背景、斋号、文化层次……更重要的是,社会关系调查发现,韩山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职期间,曾是当时同样在教育部挂职的林瀚文的上级!两人有明确的上下级和师生之谊!而韩山在中央图书馆工作时,其管辖范围也曾涉及与海外(包括香港)的文化交流项目!
“韩山……‘守拙斋主’……‘先生’……”沈砚之看着韩山的档案和照片,照片上的老人清癯矍铄,银髯飘洒,眼神深邃平和,完全是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样一位看似超然物外、德高望重的国学泰斗,竟然可能就是那个隐藏在“锚”网络最深处、遥控指挥了一系列破坏和潜伏行动的“先生”!
“立刻对韩山实施秘密监控!查清他现在的住所、日常起居、接触人员!注意,他社会名望很高,没有确凿证据,绝不能轻举妄动!”赵世诚下达指令,语气异常谨慎。动这样一位人物,牵涉太大,必须证据确凿,万无一失。
对韩山的监控迅速展开。韩山住在西城一处僻静的四合院里,由一名老仆照料,生活极其规律,每日读书、写字、莳花弄草,几乎不与外界往来,看起来确实像一位安度晚年的学者。
然而,细心的侦察员还是发现了一些微小的异常:韩山每隔几天,会在傍晚时分,由老仆搀扶着,到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散步。他散步的路线很固定,但总会在一座石亭里坐上一会儿,目光似乎会不经意地扫过亭柱上某个模糊的刻痕。经过秘密检查,那刻痕是一个极其古旧的、几乎与石材纹理融为一体的“锚”形图案!
他在确认信号!这个公园石亭,是他与外界保持联络的一个隐秘节点!
同时,通讯监控部门(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技术手段)捕捉到,韩山住所近期有极其微弱、经过加密的无线电信号偶尔发出,信号指向南方,但由于功率太小、时间太短,无法精确定位,但怀疑是与香港的郑嘉佑进行单向联系!
证据链正在一点点收紧。
沈砚之知道,面对韩山这样老奸巨猾、身份特殊的对手,常规的审讯和抓捕很难奏效,甚至可能被他反咬一口。必须找到一击致命的铁证。
他想起了林瀚文,那个至死沉默的“信天翁”。韩山是林瀚文的老师和旧上级,林瀚文对他是否还保留着绝对的忠诚?或者,林瀚文的沉默,本身就是为了保护这位“先生”?
沈砚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带着那本有韩山(守拙斋主)题赠的林瀚文金石笔记,再次提审了林瀚文。
他将笔记翻到扉页,将韩山的那行题赠,推到林瀚文面前。
林瀚文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仿佛要将其刻进灵魂里。
沈砚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林瀚文缓缓抬起头,看向沈砚之,眼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恍然,有一丝解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决绝。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只是这一次,他的沉默不再是无懈可击的壁垒,而更像是一种无奈的、最终的确认。
他认出了这笔迹,但他选择了继续守护。
虽然林瀚文依旧没有开口,但他那瞬间的剧烈反应,已经给了沈砚之想要的答案。
韩山,就是“先生”!
走出审讯室,沈砚之对等在外面的赵世诚和老李,只说了三个字:
“可以收了。”
目标已经锁定,证据链(笔迹、关联、秘密联络点、异常信号)基本完整。是时候揭开这位“国学泰斗”的真面目,将这“锚”网络的最后根基,彻底铲除了。
一场针对韩山——“先生”的最终收网行动,即将展开。这场持续数月、跨越南北、牵扯出层层网络的无声战争,终于迎来了与最终 boss 的对决时刻。猎手,已经将枪口,对准了那只隐藏最深、也最危险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