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头顶时，镇上的喧嚣渐渐歇了。药铺里没了客人，陈掌柜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嘴角还挂着没醒的梦话，多半是在念叨哪味药材又该涨价了。
清玄将最后一味晒干的桔梗收进药柜，转身时，沈砚已经换了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裤脚卷得老高，沾着些新鲜的泥土，看着活像个刚从地里回来的短工。
“走了。”沈砚朝他扬了扬下巴，手里提着个空竹篮，“顺道去采点马齿苋，晚上给陈掌柜加个菜。”
清玄点点头，抓起墙角的镰刀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药铺，脚步慢悠悠的，像是真要去郊外采野菜，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后。
街面上人不多，卖糖画的小贩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几个妇人聚在茶馆门口嗑瓜子，一切如常。可清玄总觉得，有双眼睛藏在什么地方，像蛇一样吐着信子，跟着他们的影子。
“别回头。”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鞋底擦过青石板的声响里，“那青布汉子没跟来，换成个挑货郎，在茶馆对面的老槐树下。”
清玄眼皮都没抬，只看着脚下的路。那挑货郎他有印象，一早就在街口晃悠，扁担两头的货筐看着沉甸甸的，却半天没见他吆喝一声，确实透着古怪。
两人拐过街角，往东边巷子走。越往里走，房屋越发破旧，墙皮剥落，露出里头的黄土，空气里渐渐飘来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是染坊特有的，被染料和水浸泡久了的味道。
巷子尽头，果然有座塌了半截的院子。斑驳的朱漆大门歪挂在门轴上，门楣上“福顺染坊”四个字被风雨蚀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张缺了牙的嘴。
沈砚停下脚步，装作系鞋带，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巷口那挑货郎的影子没跟进来，墙头上却落着只灰鸽子，歪着脑袋啄羽毛，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不像寻常野鸟。
“鸽子是活哨。”沈砚低声道，“柳家的人倒会省事。”他抬手做了个抓痒的动作，指尖却弹出颗小石子，“嗖”地一声打在墙头上。那鸽子惊叫一声，扑棱棱飞起来，却没往远处去，反而绕着染坊盘旋了两圈，才朝西边飞去。
“引开了眼线，进去看看。”沈砚推了推清玄，自己先抬脚踹开虚掩的院门。
门轴发出“吱呀”的惨叫，惊得院角的杂草里窜出只灰鼠。院子里乱糟糟的，堆着些朽坏的木架，上面还挂着几缕褪色的布条，风一吹，像招魂的幡。正屋的窗户破了个大洞，黑洞洞的，瞧不见里头的情形。
清玄刚迈过门槛，脚就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块碎瓷片，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他心头一紧，弯腰捡起来，指尖刚触到瓷片，就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不是阴煞之气，倒像是……某种器物残留的寒气。
“小心脚下。”沈砚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已经走到正屋门口，正用刀柄拨开挡路的蛛网，“这里有人来过，而且不止一次。”
清玄跟上他，目光扫过地面。果然，尘土里印着几串杂乱的脚印，有大有小，其中一双，鞋印边缘带着点特殊的花纹，和今早那青布汉子靴底的纹路一模一样。
正屋里更暗，阳光只能从破窗洞里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光柱，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靠墙摆着几个破旧的染缸，缸里积着黑绿色的污水，水面漂着层霉斑，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搜仔细点，尤其是角落。”沈砚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咔嚓”一声吹亮，昏黄的火光立刻舔上四周的黑暗。
清玄握紧了腰间的铜哨，目光在屋里逡巡。墙角堆着些废弃的染布，角落里有个半开的木箱，看着像是装染料的。他走过去，刚要伸手掀开箱盖，就听见沈砚低喝一声：“别动！”
他猛地缩回手，只见沈砚用火折子照着箱底，那里铺着层黑色的绒布，绒布上隐约有个方形的印记，大小刚好能放下一本书。更奇怪的是，绒布边缘沾着点银白色的粉末，在火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是银霜粉。”沈砚用指尖沾了点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只有宫里的匠人做漆器时才会用，寻常染坊哪来这东西？”
清玄的心猛地一跳。他娘的梳妆盒里，就有个漆木匣子，边角磨损的地方，露出过同样的银白色粉末。
“这箱子里的东西被拿走了。”沈砚皱着眉，“看印记的形状，像是本书，或者卷轴之类的物件。”他顿了顿，突然看向清玄，“你娘留下的那本医书，是不是差不多这个尺寸？”
清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那本《青囊秘要》他一直带在身上，藏在贴身的布袋里，书皮是深蓝色的锦缎，边角确实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的漆木夹板——正是会用到银霜粉的工艺。
难道柳家要找的，就是这本书？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个女人的尖叫，正是今早那抱孩子的妇人！
“救命！有人抢孩子！”
沈砚和清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这叫声来得太巧，分明是想引他们出去。
“别出去。”沈砚压低声音，“是调虎离山计。”
可那妇人的哭喊声越来越凄厉，混着婴孩的啼哭，刺得人心里发紧。清玄想起那婴孩通红的小脸，还有身上那丝阴煞之气，终究还是忍不住：“万一……是真的呢？”
沈砚咬了咬牙，将火折子塞给他：“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看看。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拿好这个。”他解下腰间的短刀，塞进清玄手里，“刀柄上有机关，按一下能弹出三棱刺。”
清玄刚握紧刀，沈砚已经掠出了正屋，身影一闪就消失在院门口。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破窗洞的呜咽声。清玄握紧短刀，手心全是汗。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着那些染缸的黑影，像一个个蹲在暗处的鬼。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木箱，突然注意到箱底的绒布上，除了方形印记，还有个极淡的划痕，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弯弯曲曲，像个“水”字。
水？染坊里最不缺的就是水……他猛地看向那些染缸。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嗤”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划破了布。清玄猛地回头，火折子的光恰好照在门口——那里站着个黑衣人，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火折子。
是柳家的杀手！他们根本没走，就藏在屋里！
黑衣人手里握着把短匕，匕尖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毒。他没说话，直接朝清玄扑了过来，带起的风里，裹着浓重的阴煞之气。
清玄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挥刀去挡。“当”的一声脆响，短刀与短匕撞在一起，震得他虎口发麻。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他会反击，动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就是这一瞬的停顿，清玄猛地想起沈砚的话，手指按下了刀柄上的机关。“咔”的一声，短刀末端突然弹出一截三棱刺，闪着寒光。
黑衣人惊呼一声，急忙后退，却还是慢了半步，三棱刺擦着他的胳膊划过去，带起一串血珠。
“你找死！”黑衣人怒喝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再次扑上来。这次他的动作更快，招式也更狠，刀刀都往清玄要害招呼。
清玄毕竟没学过武功，全凭着一股机灵躲闪，很快就被逼到了染缸边。后背抵住冰冷的缸壁，退无可退。他看着黑衣人眼里的狠厉，突然想起那木箱底的“水”字，又看了看缸里黑绿色的污水——污水表面的霉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阴煞之气！这些染缸里积的不是普通污水，而是被人刻意养着阴煞的媒介！
黑衣人已经逼近，短匕带着风声刺向他的胸口。清玄瞳孔骤缩，猛地侧身，同时抬脚踹向染缸。
“哗啦”一声，染缸被踹得倾斜，黑绿色的污水泼了出来，腥臭的液体瞬间漫过地面。那些潜藏在污水里的阴煞之气被惊动，像无数条小蛇，疯狂地窜向四周。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躲闪不及，被污水溅了满身。那些阴煞之气一沾到他的衣服，立刻像找到了宿主，疯狂地往他皮肉里钻。
“啊——”黑衣人发出一声惨叫，动作顿时迟滞下来，脸上的黑布被冷汗浸透，露出底下扭曲的皮肤。
清玄趁机往后退，手里的火折子却在刚才的混乱中掉在了地上，灭了。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黑衣人的痛呼和阴煞之气游走的嘶嘶声。
他摸索着往后退，后背突然撞到一个硬东西。低头一摸，是个冰凉的金属环，像是……井轱辘？
这染坊里，竟然有口井？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沈砚的喊声：“清玄！你没事吧？”
清玄刚要应声，黑暗中突然传来“嗖”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他下意识地侧身，那东西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地一声钉在了身后的木架上。
借着从破窗洞透进来的微光，清玄看清了——是支黑色的弩箭，箭尾刻着半朵残缺的莲花，正是柳家的标记。
而那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沈砚撞开房门冲进来，手里还提着个挣扎的人影——正是那个挑货郎，此刻被他反剪着双手，嘴里塞着布团。“人跑了？”
清玄点头，指着那口井：“这里有口井，刚才那黑衣人……好像掉下去了。”
沈砚走到井边，探头往下看。井里黑黢黢的，深不见底，隐约能听见水滴的声音。他捡起块石头扔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咚”的回响。
“深不见底。”沈砚皱起眉，“柳家的人把据点设在这里，恐怕不只是为了盯梢。”他踢了踢地上的挑货郎，“问问就知道了。”
清玄却没动，他的目光落在井边的泥土里，那里有个被踩扁的布包，布包里露出半片深蓝色的锦缎，边角绣着朵小小的兰花——和他那本《青囊秘要》书皮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书……掉进井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