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时常举头，望一眼悬浮在半空的霞钺半神，说不上来，心里是空还是满。这一天，晚霞正浓，远远地见着李红衣真身展翅翱翔而来。
李红衣直接落到观澜跟前，在她面前变回人形，向她拱手行礼，却并不急着开口。
观澜大概能猜到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只是这中间一定发生了很多她所不知的情况，他是否愿意对她坦白一二，观澜心底还是十分期待的。
“算算时间，我不告而别消失了许久，仙子再次看到我，似乎并不担心我。”李红衣略带责怪之气，但他明显底气不足，不敢真的责怪。
观澜想了想，道：“听说你追令狐嘉然而去，也不知现在少城主如何？”
李红衣叹了口气：“我为仙子鞠躬尽瘁、忙前忙后，到头来不及幽州城主在仙子心目中位置重？”
“我只是不知道，此刻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见我？元神止说客？潇淳帮凶？魔族副使？”观澜表示很为难。
“不管是哪一种，我也不会想要加害仙子，你是我的魔尊，是整个魔族的定海神针。”李红衣严肃道。
“那我到底要不要去七座会审？”既然问不出李红衣的身份态度，观澜索性直接抛出这个眼下最关键的问题，只要看他的回答就好判断了。
李红衣并不直接回答，他朝她走了几步，声情并茂道：“一直以来，我都为仙子可惜，玉主一族惨遭灭族，以仙子神授一族唯一后人的身份，我以为，将仇人的罪行公之于众，得天道罚之，方能表达对族人的祭奠怀念之情一二。但仙子不求为族人正名，只求仇人尽死，仙子所走的路，何其孤寂艰险，不为人所明白，时至今日，仙界恐怕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十二人的罪行，仙子或许不在乎这些名声，但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那高堂之上的元神止明明是双手染血的罪魁，却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妄图颠倒黑白，审判仙子之罪，仙子，你何罪之有，你为什么不走到他跟前，让他认罪伏诛？”
这算是认识李红衣以来，不喜言辞的他，对观澜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听到最后，观澜好像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报仇，就该酣畅淋漓，就该痛快极致，就该让所有人感受到这股雷霆之怒。光是在脑袋里面臆想这个激昂的画面，观澜也会陷入一阵兴奋。
她承认，在没有拥有体内这股神力之前，她的确无数次这样幻想过。但，越是与这股神力相处，观澜越是没有那样的冲动和底气。从她用目前能想到的所有渠道，了解到的玉主星河，明摆着的，她似乎就是一个为了得到神力、不惜祸害全族的恶徒。在她之后，所有的恶果，都缘她而起。仙界其他各族对玉主星河以及对玉主一族的愤恨，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澜以为，简直不要太天经地义了。
但，这股令玉主星河为之不择手段的、强大到令人发指的神力从何而来，观澜的脑子，控制不住地想要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仿佛，那就是今日之一切的源头。据说，玉主神力来自神授，由玉主承息一代代传下来。但是，早在玉主天尊时代的开始，那个远古的曾经，仙界真的存在神吗？神为什么要将这般具有毁灭性的力量交给一个家族？无论那位神这样做的初衷在当时多么有说服力，但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洗礼，经过一代代的传承，谁能替他不改初心？
从杀死第一位十二上仙久灵开始，观澜报仇的心，从未停止过动摇。这世上有人，面对仇人可以坚定地手起刀落，那么就一定有人像她一样，总是持疑。既然对方是错的，她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凭什么就一定是对的？仅仅用报仇这个名义，去夺取很多人的性命，谁来判断他们该死？又以什么标准判断？
每杀掉一个人，观澜就觉得对失去的族人是一份交代，她以为一直这样走下去，她会逐渐变的轻松，心中的压抑和痛苦会少一些。但事实并没有，她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迷茫，所幸心中的上古不尽火替她了断情根，才使得她没有失去最初的方向。然而，最初那么笃定的方向，真的毫无破绽、无懈可击的正确吗？
观澜一想到天庭之上唯独她这个被审判之人缺席的七座会审，她就怯步了。报仇，是她这一生做的最持久最认真的一件事，凭什么要给元神止之流哪怕一丝否定诽谤的机会？同时，她也有些后悔，对于手刃仇人这件事，她自己迟疑之时，似乎给了对手可以在她面前扬武扬威的错觉，她真的不是没有实力直上九宵殿与元神止对决，而是，她自己动摇了。霞钺给她讲的那些大道理，她虽然不是很认可，但她愿意陪他一起试一试。奈何，元神止几次三番挑衅，这是不给她机会啊。
“仙子？”李红衣见她思绪神游，心不在焉。等了许久，才轻声唤她。
“跳诛仙台之前，元神止给了我一样东西，”观澜将话题另起，“玉主下卷，这东西，并非一定要与玉主上卷相合才能修习。以元神止的资质，他应该是可以自行习得其中秘术的。但他，从来没有在人前展现过。他到底会不会玉主秘术这件事，我一直都不太确定。直到今日，我一直没有想通，他为什么要把这东西给我。如果元神止不傻，就算他真的因由你师父入了神境，他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我这神力，就是一力降十会这种程度的强大。如果一定存在一条他必胜的路，那就是从心入手，由内而外摧毁我报仇的意志。说实话，没有霞钺，独自面对元神止，我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李红衣本想就这当口，告知观澜一个好消息。元神止并非真的入了神境。然而，听观澜的意思，元神止远不是他们师徒二人看到的那般简单。说不定，他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在为今日布局了。假入神境，盲目示威，可能只是在巧妙地示弱，对观澜布置陷阱。
“仙子，仙尊入神境，只是个意外，师父并没有事先料到，他当时只是想，长长久久地将你留在我魔界。”李红衣替潇淳辩白道。
“你们原本想要一个毫无顾忌、大杀四方的魔尊，是不是？”观澜举目问道。
李红衣微微点头：“仙子本也有这样的气质。”
观澜笑道：“没有神力之前，我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现在仙子有了神力，并不需要哪怕一丝虚张声势，为何，你反而不想用神力行事？”这一点，是李红衣一直没看明白的。
“神力，是把双刃剑。我将四散天地的神力一点一点聚集在手，原本以为我足够了解它，但是显然是我太肤浅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凡事都有两面性。”
“难道神力开始反噬你了？”这是李红衣最容易想到的。自从承了神力，观澜便有了焚身之症，之前一直看不出对观澜身体的影响，但长此以往，肯定不是正常情况。
“没有反噬，但……”观澜没有将话讲完。观澜是被族人倾尽全力所救，也因此，她的心宫中驻留过族人的残魂，直到诛仙台时心宫崩塌，这些残魂被深掩在她心底更深处，有一段时间无法被她所触及。观澜对此虽有不舍，但深埋心底，这可能是这些残魂最好的归处。然而，自从承了神力，观澜内观时，在自己的心海中，再一次见到了类似的残魂，数量之多，不是玉主一族的残魂数量可比的。哪里有这样的残魂，哪里就有枉死的性命。
观澜首先猜到的，便是这神力由数量惊人的枉死之人所炼制。所谓神力来自神授，不过是创造它的人对它的美化。此念一出，观澜只觉惊心，她每用一次神力，都能读出这股力量所蕴含的愤恨，无数枉死之人对命运不公的愤恨。神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是这样悲凉的答案，叫她如何说服自己接受？
“但是什么？”李红衣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彷徨不安的观澜，他不免担忧。
观澜没有多大反应。
“看来，仙子确实不能离开霞钺仙尊太久，你现在这个样子，别说震慑魔界，就连吓唬一下街边的野猫，都有点勉强了。”李红衣故意如此说，想着是不是可以刺激一下观澜，至少让她有点反应。
“令狐城主，你师父潇淳，他们怎么样？”观澜十分确定元神止不会轻易处置他们，他们对他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筹码，万一伤了损了，最后可能都是他后果自负。所以，她没有第一时间问他们的安危，现在问起，在李红衣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岔开话题。
李红衣不答却问：“仙子以为，如果你一直拒不接受七座会审，他们会如何？”
“嗯……”观澜使劲蹙眉，看起来好像努力想了好久，才道，“最大的麻烦，可能会耽误你的婚期。不过问题不大，你去向元神止投诚，他也乐得为你和嘉然赐婚……”
观澜对上李红衣的怒目，闭了嘴。但观澜在心里是不服气的，令狐嘉然被东方劫持，李红衣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奔她而去，现在直接当了元神止的说客。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李红衣很在乎令狐嘉然吗？还口口声声说心悦本魔尊，你骗鬼呢。
“难道不耽误魔尊大人您与半神霞钺的婚期吗？”话一出口，李红衣只怪自己太不敬畏眼前的魔尊大人。被观澜提起与令狐嘉然的婚期，李红衣也很委屈，为了骗过元神止，打消他对自己的怀疑，他总不能说他心里想的是观澜吧，那估计元神止当场就劈了他。说到就要做到，假戏真做也是要做的呀。我为你观澜，可是操碎了心。
“我们，还能成婚吗？”观澜无限惆怅地又望了一眼天空中的莲花池水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