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星骸与剑芒
冷硬，咯人。
一种极其糟糕的触感率先唤醒了李维的意识。不是他那个狭小但熟悉的舰舱床位，也不是矿区宿舍里那套用了多年、早已睡出人形的合成纤维被褥。
是某种尖锐的、硌在他后腰上的东西，顽固地透过橘红色矿工作业服的厚实面料，向他传递着冰冷和不适。
紧随其后的是气味。一股浓烈、原始、甚至有些呛人的味道蛮横地涌入他的鼻腔——腐烂的草木、湿润的泥土、还有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带着清甜又有些腥气的植物混合气息。这完全取代了记忆中舰舱里循环空气那带着淡淡机油和臭氧的味道。
头痛欲裂。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超空间跳跃后最严重的生理排斥反应，又像是被扔进离心机里高速旋转了几个小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脑仁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来回搅动。
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撑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不清，花了十几秒才勉强对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广阔到令人心慌的蔚蓝色。那不是透过观测窗看到的、点缀着繁星的黑绒布般的宇宙深空，而是一种鲜活、透亮，甚至有些刺眼的蓝。几缕薄如纱绢的云彩懒洋洋地漂浮着，慢得让人困惑。
不是舰舱。绝对不是。
恐慌的苗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想坐起来，却引发全身一阵散架般的剧痛和酸软，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忽略不适，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
树。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参天古木。粗壮的树干需要数人才能合抱，树皮斑驳皲裂，覆盖着厚厚的绿色苔藓。它们的树冠在高空中肆意伸展，枝叶虬结，将天空切割成碎片，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无数他叫不出名字的粗壮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其间，有些甚至从高高的枝杈上垂落而下。
远处，传来几声悠长而古怪的鸟鸣，穿透林间的寂静，声音空灵得有些诡异，听得人心头发毛。
“操……”他哑着嗓子，低低骂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发生了什么？坠机？空间跳跃引擎故障？他被弹射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手腕，想去查看个人终端，获取定位信息和求救信号。然而手腕上只有一圈被磨破皮的红痕——他那块老旧的、但功能强大的军用版个人终端不翼而飞。
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又急忙摸索身上。橙红色的矿工作业服还在，但多处被刮破，沾满了深色的泥污和绿色的植物汁液，显得狼狈不堪。备用工具包、应急能量棒、水袋……全都没了。
除了这身破衣服，他一无所有。
“妈的……”他低声咒骂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是李维，星际矿业公司tK-77号深空勘探舰上的首席矿脉勘探师，经历过三次舰船事故和无数次矿坑险情。生存，是他的第一课。
必须找到水源，或者弄清楚这鬼地方到底是哪儿。
他挣扎着爬起来，忍着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柔软而潮湿的腐殖层上跋涉。林间光线晦暗，空气潮湿而闷热，没走多远，他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里的植物都生长得极其狂野和巨大，许多蕨类植物的叶片边缘锋利得像刀子。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同时努力辨认着方向，虽然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方向感几乎是个笑话。
走了不到一百米，脚下突然被一截隐藏在落叶下的、异常坚硬的东西狠狠绊了一下。
“唔！”他完全来不及反应，重心全失，整个人向前猛地扑倒，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脸颊砸在冰冷的、充满腐败气息的泥土上。
“呸！呸！”他狼狈地吐掉嘴里的烂泥和草叶，一股邪火蹭地窜上心头。他恼火地回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绊了他。
这一看，所有的怒火和抱怨瞬间被冻结，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半埋在黑褐色泥土和疯狂生长的杂草下的，是一块巨大、扭曲、边缘呈现出撕裂和熔融状态的金属残骸。那上面覆盖着熟悉的烧灼痕迹，但那合金的质地，那隐约可见的、用于吸收冲击力的蜂窝状结构内层……
绝对是人类科技！而且是高等级的宇航级钛铬合金！是飞船的装甲板！
心脏开始疯狂地擂鼓，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有飞船坠毁在这里？！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双手颤抖着，近乎疯狂地扒开那些泥土和植被。
更多的碎片暴露出来。一块严重变形的装甲板，上面还能模糊辨认出几串编号——SIc-mc-77——星际联合矿业，他所在的公司的缩写！这是他所在的勘探舰的部件！
希望的火苗刚刚窜起，就被冰冷的现实无情地扑灭。看这损毁程度，撕裂的断口，高温熔化的边缘……这绝非平稳迫降。飞船上的人……他的同事们……生存几率渺茫得令人绝望。
但他顾不上悲伤，一种更强烈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发疯似的沿着残骸散落的方向向前挖掘、清理。扭曲的管线，爆裂的电路板，烧焦的绝缘材料……一片狼藉，如同某个巨人的金属坟墓。
直到，他用力拨开一丛叶片边缘锋利如锯、高度几乎齐胸的巨大蕨类植物。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收缩到了极点。
那不再是零散的碎片。
一具庞大的人形机械，静静地躺在被它坠落时砸出的林木废墟之中，如同一个战死的远古泰坦。它曾经流畅而威严的线条被可怕的暴力彻底扭曲、折断。一条手臂从肩部彻底消失，断口处参差不齐，粗大的液压杆和颜色各异的电缆像枯萎的藤蔓般无力地垂落。胸腹部有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撕裂伤口，几乎将它拦腰斩断，暴露出内部烧得焦黑、结构精密的元件和骨架。原本应该是头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半个破碎的金属颅骨框架，一只黯淡无光的光学感应器半耷拉着，无力地对着枝叶缝隙间的天空，像一只死去巨兽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眸。
它残破不堪的躯壳上，依旧覆盖着星际海军陆战队标志性的、经过哑光处理的军灰色涂装。而那肩甲上，即便沾满了泥污和绿色的苔藓，那狰狞的剑与盾交叉的徽标，依旧如同烙印般刺眼。
军用机甲？！
李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冻僵了，喉咙发干，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公司的深空勘探舰附近空域，怎么会出现军方的高等级战术机甲？而且还损毁成这个样子？！这完全不合逻辑！是遭遇了袭击？什么样的敌人能把一艘勘探舰和一架军用机甲同时摧毁？！
巨大的谜团和恐惧淹没了他。他着了魔一样，跌跌撞撞地靠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冰冷、坚硬、代表着人类科技巅峰却又死寂无声的装甲，仿佛要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带着烧灼痕迹的金属表面的刹那——
“魔界妖人！安敢窥伺我宗门至宝？！”
一声清冽冰冷、如同万载玄冰凝结而成的利刺般的厉喝，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炸响！与此同时，一股锐利无匹、让他灵魂都在瞬间颤栗冻结的恐怖杀意，如同实质的枷锁，骤然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李维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极致的危险预感如同高压电流般窜过他的脊髓！求生本能催使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机甲残骸的方向扑倒！
嗤——！
一道凝练无比、散发着刺骨寒意的青白色剑光，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脑勺劈落而下！他甚至能感觉到头发被那股锋锐之气斩断的轻微触感！
剑光无声无息地没入他刚才站立之地后方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巨大古树。
下一刻，那棵巨树微微一颤，随即沿着一条光滑如镜的切面，上半截树身缓缓滑落，轰然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漫天落叶和尘土。
李维重重摔在机甲残骸旁，啃了一嘴泥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惊骇欲绝地抬头，向攻击来源望去。
一名女子，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悄然立于不远处一方复盖着青苔的巨石之上。
她身着一袭素白如雪的长裙，衣袂在林间微风中轻轻飘动，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人，遗世独立。面容清丽绝伦，却罩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眼眸清澈却不含半分人类情感，只有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冰冷与凛冽杀意。她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流淌着淡淡清辉，寸许长的毫芒在剑尖吞吐不定，正遥遥指向他。
那剑尖逸散出的极致锋锐，即使相隔近十丈，依旧刺得他眉心皮肤阵阵灼痛，仿佛已经被洞穿。
“不…我不是…我…”李维舌头打结，脑子里一片空白。语言不通！这女人说什么？魔界？妖人？宗门至宝？她是什么人？！那是什么武器？！激光剑？能量刃？可是感觉完全不同！
白衣女子——沐雪璃，眼中寒光更盛，显然将他这愕然、恐惧又试图辩解的模样视作了心虚和狡诈。她不再多言，纤腕微微一抖，手中古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第二剑随之刺出！
这一剑，不再是警告。
那道离剑而出的青虹剑光，迎风便长，瞬间化作一道璀璨夺目、蕴含着恐怖破坏力的流光，撕裂空气，发出龙吟般的锐啸，速度快的超出了他视觉捕捉的极限，直贯李维的眉心！
要死！
巨大的死亡阴影瞬间攫紧了他！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剑光中所蕴含的、足以将他每一寸血肉乃至灵魂都彻底湮灭的可怕力量！
极度惊恐之下，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本能的念头——躲进去！躲到那巨大的铁疙瘩后面去！那是他唯一熟悉的、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安全感的东西！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扑向机甲残骸腹部那道最狰狞的裂口，也不管那些尖锐的、扭曲的断裂金属是否会将他开膛破肚。
就在他半个身子狼狈不堪地撞进机甲内部废墟的瞬间，他的后背似乎猛地硌在了一个半嵌在烧焦控制台里的、扭曲变形的金属椅背状物体上。那似乎是驾驶舱弹射后残留的结构。
几乎是同一刹那！
嗡——！
一层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的淡蓝色能量光膜，以那扭曲的椅背为中心，瞬间扩张张开，堪堪将机甲小半个残破的躯干以及缩在里面的李维笼罩了进去！
青虹剑芒悍然轰击在淡蓝光膜之上！
轰隆！！！
巨响震耳欲聋！原地猛地炸起一团刺眼的青白蓝三色混杂的能量光球！狂暴的冲击波呈环形猛烈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巨手，将周围十几米内的草木、碎石、乃至小一点的树木尽数掀飞、挤压、碾碎！烟尘冲天而起，如同炸弹被引爆，瞬间弥漫了整个林间空地，遮天蔽日。
沐雪璃在一剑出手的瞬间，便已飘然后退十余丈，身姿轻盈如羽，落于另一块更高的山岩之上，白衣在狂猛的气浪中猎猎作响，她却稳如磐石。她微微蹙起秀眉，清冷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锁定着那团翻滚的能量余波和烟雾。她方才那一剑虽未尽全力，但也绝非寻常妖魔或筑基期修士能凭借肉身或低级法器硬接。那古怪的铁壳……竟能硬抗而不碎？
烟尘缓缓沉降，视野逐渐清晰。
那残破的钢铁巨物轮廓再次显现。它外部那层淡蓝光膜已然彻底消失不见，庞大的身躯似乎在那惊天动地的冲击下又往下沉了几分，各处伤口嗤嗤地冒出几缕细小的电火花和青烟，一副随时可能彻底散架、回归废铁的模样。
死里逃生的李维缩在机甲冰冷而狭小的腹腔内，被震得气血翻腾，咳得撕心裂肺，满嘴都是铁锈、尘土和血腥混合的怪味。刚才那一下剧烈的震击，透过机甲残骸传递进来，差点把他五脏六腑都震移位。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狂跳的心跳，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不。
还有一个声音。
断断续续，夹杂着严重的电流杂音和爆鸣，干涩、冰冷，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从他紧贴着的、半熔化的控制台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嗞……严重…结构损毁…外部装甲完整性…嗞…低于7%……”
“……动力炉输出功率…低于临界值…1.3%……维持基础运算…嗞…”
“……侦测到…未知类型…高能量反应……攻击来源分析……威胁等级…极致……”
“……自动防御系统…强制激活……能量耗尽……无法支持…下一次…同等强度…防御……”
“……武器系统在线……识别：脉冲粒子炮（损毁）…高速冲击钻（缺失）…多功能工程臂（损毁）…剩余可用武器……无……系统总剩余能量……1%……嗞……”
李维听着这一连串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状态汇报，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百分之一？这他妈跟没有有什么区别？刚才那一下果然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铁哥们离彻底报废真的只差最后一口气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机甲胸腔破裂的金属骨架和扭曲垂落的线缆缝隙，绝望地望向外面那个恐怖的白衣女人，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终结一切的第三剑。
预想中那石破天惊的第三剑并未出现。
烟尘几乎散尽。
高耸岩石上的沐雪璃，依旧站在那里，但她的姿态已与方才那杀意凛然、随时准备发出雷霆一击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脸上那万年不化的冰霜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