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五年的秋阳,斜斜掠过锦官城的飞檐。诸葛亮站在丞相府的高台上,指尖捏着一份刚从南中送来的文书,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文书里说,永昌郡的木鹿部再次起事,当地守将急报粮草不济,恳请成都速发援兵。他望着远处江面上往来的商船,那些船帆上大多印着“张”“李”“赵”等大族的标记,心里像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闷。
“丞相,户部递牌子,说今年的秋粮入库数,比去年又少了三成。”参军杨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难掩的疲惫。诸葛亮转过身,见他手里捧着的账册封皮都磨出了毛边,便知这数月来,户部的官吏们又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少了三成?”诸葛亮眉头拧成个疙瘩,“南中刚平,益州本土的屯田该有收成了,怎么会差这么多?”
杨颙叹了口气,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成都平原的良田,七成在二十家大族手里。今年夏税,他们只缴了定额的六成,说什么‘雨水伤禾’,可小吏们去查,那些田地里的稻子明明长得比官田还好。”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广汉郡的李氏,甚至把佃户的租子涨到了七成,佃户们交不起,就跑到山里当流民,官田都快没人耕了。”
诸葛亮沉默了。他想起建安十九年刚入蜀时,成都的世家大族们捧着金银绢帛来迎,脸上堆着笑,眼里却藏着算计。那时刘备说“与士大夫共治蜀”,他虽觉得不妥,却也明白初来乍到,需借本土势力稳定局面。可这“共治”二字,渐渐成了大族们的护身符——他们占有良田,荫庇部曲,甚至私设关卡,把本该入国库的赋税截在自家坞堡里。
“去请司徒来。”诸葛亮吩咐道。不多时,许靖的侄子许允便拄着拐杖进了门。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刚坐下,就直摇头:“丞相,广汉李氏那边,小臣去催了三次,李家公子只说‘家有大丧,不便理事’,连门都没让我进。”
“家有大丧?”诸葛亮冷笑一声,“上个月我还见他在锦江边上斗蛐蛐,怎就突然有大丧了?”许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诸葛亮知道他的难处——许家虽是中原迁来的大族,在益州根基却不如本土的“东州士”,更别说那些世代盘踞蜀地的“益州豪族”了。这些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丞相府的令箭,到了他们面前也常常打折扣。
正说着,参军马谡掀帘而入,手里举着一份塘报,脸色煞白:“丞相,不好了!祁山前线送来急报,说粮道被大雨冲断,将士们已经断粮三日了!”
诸葛亮心头猛地一沉。自第一次北伐以来,粮草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蜀道难行,运粮成本高得惊人,十石粮能送到前线的不过三石。可即便如此,后方的粮库还是屡屡告急。他看向杨颙,杨颙立刻会意,苦着脸道:“国库现存的粮草,只够支撑前线十日。若是再调不到粮,恐怕……”
“调!”诸葛亮一拳砸在案几上,青瓷笔洗震得跳起,“从成都府库调,从各郡县官仓调,实在不行,就从丞相府的私库里拿!”
“可成都府库……”杨颙面露难色,“上个月为了修陈仓道,已经动了大半。各郡县官仓,多半是空的——那些大族把粮都囤起来了,说要等市价涨了再卖。”
诸葛亮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先帝白帝城托孤时的眼神,想起南中平定后百姓们“复为汉民”的欢呼,想起自己在《出师表》里写下的“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可眼下,这煌煌誓言,竟被一袋袋粮食绊住了脚。
“丞相,或许可以效仿曹操的‘屯田制’?”马谡试探着说,“让士兵就地耕种,既省了运费,又能积粮。”
“试过了。”诸葛亮睁开眼,声音里带着疲惫,“祁山以北多是旱地,蜀军将士多是南方人,不习耕种。去年在卤城试种,收的粮食还不够种子钱。”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更何况,屯田需要土地,可陇西的良田,早就被当地豪强占了。我们去屯田,等于虎口夺食,他们怎会甘心?”
这话说到了症结上。无论是益州本土,还是北伐途经的陇西、关中,土地和粮食都攥在豪强手里。这些人不事生产,却靠着权势巧取豪夺,把国家的根基蛀得千疮百孔。诸葛亮推行的“严刑峻法”,本想抑制豪强,可法不责众——当整个朝堂的官员都与豪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连宫中的宦官都在偷偷给大族传递消息,律法便成了一纸空文。
“丞相,有个事儿……小臣不知当讲不当讲。”许允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诸葛亮示意他说,老人便咬着牙道:“上个月,小臣在巴郡巡查,见当地县令把官田分给了县尉的亲戚。小臣想查办,那县令却说,他是按‘丞相府令’办的——说您允许‘有功之臣’占田。”
诸葛亮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账册散落一地:“胡说!我何时下过这样的令?”
许允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这是小臣抄录的令文,上面盖着丞相府的印信。”诸葛亮接过一看,只见竹简上的字迹模仿得极像他的手笔,连印信的纹路都分毫不差。他气得浑身发抖,这分明是有人伪造令文,借他的名义侵占官田!
“查!给我彻查!”诸葛亮的吼声在庭院里回荡,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可他心里清楚,这“查”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伪造令文的人,敢用丞相府的印信,背后定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或许是朝中的某位大臣,或许是宫中的某位贵人,甚至可能……是那些他一直信任的“自己人”。
暮色渐渐笼罩了锦官城,远处的锦江水泛起粼粼波光,像一条被打翻的银带。诸葛亮站在高台上,望着满城的灯火,忽然觉得无比孤独。他想起初出茅庐时,与先帝在隆中纵论天下,那时以为只要有“兴复汉室”的初心,有“鞠躬尽瘁”的决心,便能扭转乾坤。可如今才明白,有些东西,远比战场上的刀枪更难对付——它们藏在制度的缝隙里,藏在人心的幽暗处,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这个新生的政权,一点点吸走它的元气。
“丞相,夜深了,该歇息了。”杨颙轻声劝道。诸葛亮摇摇头,指着远处那些亮着灯火的大族坞堡:“你看,他们的灯亮得那样安稳,可前线的将士们,却在饿着肚子守在寒风里。”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想要扶起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光靠几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
夜风掠过庭院,吹得烛火摇曳不定。账册上的数字在昏暗中模糊成一片,像无数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位殚精竭虑的丞相。远处的更鼓声传来,一下,又一下,敲在锦官城的夜色里,也敲在这个政权日渐脆弱的脉搏上。诸葛亮知道,粮道断了可以再修,叛乱起了可以再平,可若是根基被蛀空了,纵有回天之力,也难挽大厦于将倾。
这一夜,丞相府的灯火亮到了天明。而锦官城的残照里,那些盘根错节的阴影,正悄悄蔓延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