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的雨连下了三日,冲刷着宫墙的斑驳血迹,也冲散了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刘禅被迁往洛阳的前一夜,蜀宫只剩下断壁残垣,我踩着积水走进正殿,脚下的青砖缝里还嵌着未烧尽的绢帛,隐约能辨认出“北伐”二字——那是姜维最后一次上书的残片。
蜀国的灭亡,从来不是邓艾偷渡阴平的奇袭所致,也不是刘禅一句“此间乐不思蜀”能轻轻带过的。当我们剖开那些被粉饰的“君臣相得”“北伐壮志”,会发现这根支撑了四十三年的蜀国梁柱,早已从内里朽成了糠。
一、民心的堤坝:从“箪食壶浆”到“避之不及”
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孟获部将在山谷里埋下毒刺,却被当地部族悄悄引向了蜀军大营——那时的蜀地百姓,是真信“汉贼不两立”的。我在南中旧地见过一块石碑,刻着“蜀侯亲断吾家耕牛,却分吾三亩新田”,字里行间虽有怨怼,却藏着对秩序的认可。可到了延熙年间,我在绵竹农户的账簿上看到这样的记录:“官征稻十石,私索三石,子哭饿,妻夜织不敢停”。
当年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写“益州疲弊”,是谦辞,那时的“疲弊”是粮仓尚实,只是需休养生息;而到了景耀年间,“疲弊”成了血淋淋的现实。姜维北伐十一次,每次征兵都要掠过蜀地的村落,年轻力壮者被强拉入伍,留下的老弱妇孺要承担三倍于前的赋税。有个叫李阿婆的农妇,在木牍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粮仓,旁边批注:“去年存三斗,今年空,儿在军中,不知死活”。这样的木牍,在蜀地的废墟里一捡就是一筐。
百姓心里的秤最准。当年他们推着独轮车给蜀军送粮,是盼着“兴复汉室”能换来安稳日子;可当自家口粮被征走,儿子死在沓中却连具尸骨都收不回时,那点盼头早就磨成了恨。沓中屯田的士兵写给家里的信里有句话:“此处雪深及膝,将军说再撑三月就能破魏,可我娘来信说,妹妹已经饿没了”——民心的堤坝,早就被这样的家书泡得松软,只待最后一场雨来冲垮。
二、朝堂的朽木:从“亲贤远佞”到“狐鼠成群”
诸葛亮在世时,尚书台的竹简上刻着“罚二十以上皆亲览”,连驿站的驿马瘦了两斤,都要问责到具体官吏。可到了后期,刘禅的案头堆着的不是军情急报,而是宦官黄皓送来的“祥瑞图”——有次黄皓将一只染了色的白鸟塞给刘禅,说“此乃神鸟,主天下太平”,满朝竟无一人敢拆穿。
我在旧蜀宫的档案里翻到份弹劾奏章,是郤正写的,说黄皓“窃弄威柄,斥远忠良”,可这奏章被压在刘禅的玩乐图谱下,墨迹都发了霉。郤正后来被降职去修史,写《蜀记》时,在“宦官传”里只敢写“皓颇专权”,多一个字都不敢留。反观当年诸葛亮治下,董允对着刘禅直斥“宦官不得干政”,刘禅虽不快,却也只能忍着——那时的朝堂,至少还有“理”可言。
更荒唐的是军费账簿。景耀五年的账册上写着“北伐支银五千两”,可往下翻,“黄皓私宅翻新支银八千两”“陛下南巡采买珍玩支银万两”。姜维在沓中啃冻窝头时,刘禅正让工匠用西域进贡的美玉雕酒杯;将士们在祁山挨冻时,黄皓的府邸里却养着从吴地掳来的歌姬。朝堂成了筛子,一边是前线漏着血,一边是后方漏着银,这样的窟窿,再厚的家底也填不满。
三、信念的崩塌:从“汉贼不两立”到“乐不思蜀”
“兴复汉室”这四个字,是蜀国的精神梁柱。诸葛亮在《后出师表》里写“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字字带血,那是真信能凭着一股劲拼出个朗朗乾坤。可到了后期,这信念早就被磨成了口号。
姜维在沓中屯田时,士兵们还在唱“愿随丞相讨贼”,可当他们发现,所谓“讨贼”不过是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送死,而成都的宫城里正演着“霓裳羽衣舞”,这歌声就变了味。有个老兵在甲胄内侧刻着“复汉”二字,后来被发现时,那两个字被划得稀烂,旁边补了句“活下去”。
刘禅投降那天,在洛阳的宴席上笑着说“此间乐不思蜀”,不是突然变傻了,而是这“乐”早就浸在他骨子里。蜀国的最后一点信念,早在他纵容黄皓揽权、在军费里挪出修建宫殿的银子时,就被蛀空了。就像一根被虫蛀空的梁木,看着还立在那里,风一吹,便轰然倒塌——连带着那些曾信过“兴复汉室”的士兵、百姓,都成了这崩塌里的尘埃。
雨还在下,我摸着宫墙上“克复中原”的残字,指尖能触到石头的冰凉。这字是当年诸葛亮亲笔题写的,笔锋如刀,如今却被雨水泡得发软。蜀国的灭亡,从不是外力敲碎了它,而是内里的朽烂先撑不住了——民心散了,朝堂烂了,连最后的信念都成了笑话,这样的国,就算没有邓艾偷渡阴平,也迟早会在某个雨夜,自己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