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山神庙，在暮色中如同一个疲惫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半山腰。庙墙上的弹孔和焦黑的灼痕，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遭遇战的激烈。部队在击退了日军一支前锋侦察小队后，暂时转移至此休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伤员压抑的呻吟声在断壁残垣间低回。
与白石村开拔时的昂扬斗志相比，此刻的队伍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日军驱民为盾的卑劣战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白天的战斗，他们束手束脚，眼睁睁看着夹杂在伪军和日军前锋中的无辜百姓倒下，怒火灼烧着五脏六腑，却难以痛快地倾泻子弹。这种憋屈和愤怒，比单纯的伤亡更让人难以承受。
凌云靠坐在冰冷的石供桌旁，就着豆大的灯火，仔细查看着摊开的地图，眉头紧锁。徐政委在一旁低声与卫生员交代着伤员转移的事情，眉宇间也满是凝重。庙宇大殿内，或坐或卧的战士们大多沉默着，擦拭武器，或者望着跳动的火苗发呆，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队长，政委，”李秀才拿着一份刚粗略统计完的伤亡和弹药清单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沙哑，“牺牲了七个兄弟，重伤五个，轻伤十一人。弹药消耗……比预想的要大，特别是机枪子弹和手榴弹。”
凌云接过清单，目光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扫过，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或一份宝贵的战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锐利。“知道了。重伤员想办法尽快转移到后方老乡家隐蔽起来。弹药……节省使用，优先保障狙击小组和机枪。”
李秀才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队长，兄弟们……情绪不太对。很多人觉得这仗打得憋屈，有力使不出。还有些人……在私下议论。”
“议论什么？”凌云抬眼看他。
“议论……咱们到底图什么。”李秀才的声音更低了，“以前在南京，是为了活命，为了报仇。后来跟着您，是信服您。到了白石村，觉得找到了正道。可现在……鬼子来这么一手，有些人心里又开始犯嘀咕了。觉得……觉得是不是像以前那样，自己拉队伍打游击更自在？至少不用受这鸟气。”
凌云和旁边的徐政委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驱民战术带来的不仅仅是战术上的困扰，更深层次的是对军心士气的动摇，尤其是对这支成分复杂、思想尚未完全统一的队伍。
“我知道了。”凌云沉声道，“你去把刘顺子、马老三，还有各排的排长、老兵代表都叫过来。就说我有事和大家商量。”
李秀才应声而去。
很快，七八个核心骨干聚集到了凌云周围，围着一盏马灯坐下。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或粗犷、或精悍、或仍带着些许迷茫的脸庞。刘顺子胳膊上缠着绷带，闷头抽着烟袋。马老三则警惕地注意着庙外的动静。
凌云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叫大家来，是想说说咱们队伍以后的路。”
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旅部的意向，大家都知道了。反‘扫荡’结束后，我们很可能要正式接受新四军的改编，成为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一部分。”凌云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这不是我凌云一个人的事，是咱们这支队伍所有人的事。所以，我想听听大家的想法。”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今天这一仗，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鬼子用老百姓当盾牌，这仗打得憋屈。可能有人会想，要是咱们还是以前那支‘独立大队’，是不是就不用顾忌这么多？是不是就能放开手脚跟鬼子拼了？”
刘顺子猛地磕了磕烟袋锅，瓮声瓮气地开口：“队长，说实话，今天这仗是憋屈！看着老乡倒在面前，咱们的枪却不敢随便响，这他娘的比挨枪子还难受！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凶狠，“要是因为这就想散伙，或者自己单干，那我刘顺子第一个不答应！咱们从南京出来，几百号兄弟现在就剩下这些，为啥？不就是因为跟着你，咱们才能一次次从鬼子包围圈里杀出来，才能活得像个爷们儿，才能真刀真枪地干鬼子！改编？只要还能打鬼子，还能跟着你凌队长，穿啥衣服，叫啥名号，我刘顺子不在乎！”
马老三接口道：“顺子哥说得在理！咱们以前是啥？是溃兵！是没人要的散兵游勇！是凌队长你把咱们拢到一起，教咱们本事，带咱们打胜仗！在白石村，老百姓拿咱们当自己人，给咱们吃的住的，那是真心！我马老三混迹市井多年，啥时候受过这待遇？改编成新四军，那就是有了根了！有了靠山了！不用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了！至于今天这憋屈……”他啐了一口，“鬼子越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说明他们越怕咱们！越证明咱们的路走对了！这口气，迟早要找回来！”
几个排长也纷纷发言。有人表示无条件跟随凌云，有人对改编后能否保持现在的战斗风格表示担忧，也有人直言，经历了白石村的学习和今天保护百姓的挣扎，他们更深刻地认识到，只有像新四军这样真正把老百姓放在心上的队伍，才值得追随，才能真正赢得战争。
“李秀才，你怎么看？”凌云看向一直沉默的李秀才。
李秀才推了推眼镜，清秀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队长，各位兄弟。我觉得，咱们不能只看一时得失，一地利弊。咱们得往长远看，往大处看。在旧军队，咱们是炮灰，是工具。跟着队长后，咱们有了魂，但目标还是为了活命和报仇。到了根据地，学习了《论持久战》，参加了群众工作，我才明白，咱们打仗，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中国老百姓，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越说越激动：“今天鬼子驱赶百姓，我们束手束脚，这正说明了我们和旧军队、和鬼子的本质区别！他们可以毫无人性，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是为人民而战的军队！这种约束，看似是束缚，实则是我们力量的源泉！因为只有赢得民心，我们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接受改编，不是失去自由，而是找到更强大的力量和更正确的方向！我坚决拥护改编，愿意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军人！”
李秀才的一番话，像一道强光，照亮了许多人心中朦胧的认知。大殿里一时陷入了沉思。
凌云看着眼前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心中暖流涌动。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兄弟们，大家的想法，我都听到了。有人说憋屈，有人说值得，有人说看到了更大的道理。我想说的是，我们一路从南京走到这里，不是为了重新变回一支只知复仇、漫无目的的流寇！”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南京的鬼子，而是整个侵华日军，乃至他们背后强大的战争机器。靠我们这百十号人，能改变什么？或许能打几次胜仗，但最终难免力竭而亡。我们必须融入一个更大的力量，一个有着明确纲领、严密组织、深厚群众基础的政党和军队！”
“共产党，新四军，就是这样的力量！他们能给我们正确的方向，能发动千百万群众作为我们的后盾，能提供我们持续战斗下去的支撑！至于战术和指挥，”凌云语气坚定，“我向大家保证，只要有利于打鬼子，有利于保护百姓，有利于赢得胜利，上级一定会支持我们！我们要做的，是把我们擅长的本事，融入到人民战争的大海中去，让它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改编，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是我们从一支求存的孤军，真正转变为救国救民的人民军队的关键一步！这条路，可能会有更多的约束，更复杂的情况，甚至像今天这样的憋屈，但这条路，通向的是最终的胜利，是咱们死去的兄弟盼望看到的那个强大的中国！”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告诉我你们的选择。是愿意跟着我，一起走上这条更艰难、但也更光荣的道路，还是有人想要离开，去寻找自己认为更自在的活法？无论怎么选，我凌云，都尊重你们，感谢你们一路的生死相随！”
短暂的沉默后，刘顺子第一个站起来，粗着嗓子吼道：“队长！别说了！我跟你走！这条命早就交给你了！”
“我也跟队长走！”
“还有我！”
“改编就改编！只要能打鬼子，跟着队长，跟着共产党，我干！”
……
声音此起彼伏，最终汇聚成一致的洪流。就连最初略有疑虑的个别老兵，在看到大多数人的选择，尤其是回想起白石村的温暖和今日保护百姓的艰难抉择后，也默默地点了头。或许他们还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深奥的理论，但他们相信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凌云，也切身感受到了与旧军队截然不同的氛围和力量。
看着兄弟们再次凝聚起来的意志，凌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思想上的统一，远比一次战术胜利更为重要。
“好！”凌云重重一拳砸在石供桌上，“既然大家都做出了选择，那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为了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建立新中国，奋斗到底！”
“奋斗到底！”低沉的吼声在山神庙中回荡，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迷茫。
然而，就在众人心潮澎湃，决心已定之际，庙门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派往更远处侦察的尖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
“队长！政委！大事不好！”侦察兵声音颤抖，带着极大的惊恐，“北面……北面李家堡方向，起……起大火了！浓烟遮了半边天！我们摸近看了……鬼子，鬼子正在……正在屠村！男女老少……他们见人就杀！好多……好多乡亲被……被赶到了打谷场上，用机枪……”
他的话没能说完，但那恐怖的景象已经让庙内所有人如坠冰窟。
刚刚统一的思想，坚定的决心，在这血淋淋的、近乎屠城般的暴行面前，瞬间受到了最残酷、最直接的冲击。一股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怒火，在每一个人胸中疯狂燃烧起来。
凌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死死盯着北方那隐约可见的火光，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群……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