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的夜晚,霓虹像融化的糖浆,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缓缓流淌。
陈阳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小人。脚下的车流汇成一条条沉默的光河,无声地奔涌,昭示着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他来之前,以为自己好歹也是市委书记的大秘,见过些场面,可到了这里才发现,江州那一套,在这里就像把一把算盘带进了证券交易所,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朴实。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丁凡发来的信息,简短得像一道军令。
“外滩十八号,找一个叫‘老船长’的清吧,用公用无线网。目标邮箱:‘深喉’、‘棱镜’、‘焦点三人行’。发送后,手机卡丢进黄浦江,回来睡觉。”
陈阳看着那几个媒体栏目的名字,手心微微出汗。这都是国内最顶尖、最难缠的调查记者团队,以追着老虎屁股拔毛而闻名。丁书记这是要……直接捅马蜂窝?
他不敢多想,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休闲装,戴上棒球帽,像一滴水汇入外滩拥挤的人潮。
找到那家清吧,陈阳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啤酒,角落里的位置让他能看到门口,又不引人注意。他连接上公共网络,按照丁凡的指示,将那个加密文件分别发送到三个邮箱。邮件没有标题,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离开,将那张只用过一次的手机卡,连同掰断的手机,一同扔进了黄浦江深沉的夜色里。水面连个涟漪都没起,就吞噬了一切。
陈阳回到酒店,一夜无眠。他总觉得,自己刚刚扔下去的,不是一部手机,而是一颗引信已经被点燃的深水炸弹。
……
第二天,丁凡抵达沪市。他没有入住陈阳所在的五星级酒店,而是选了法租界一栋老洋房改造的民宿,名字很雅致,叫“梧桐里”。
他给陈阳打了电话。
“书记,您到了?”陈阳的声音里透着紧张。
“嗯。你那边怎么样?”
“我……我按您说的办了。”
“那就好。现在,去趟静安区,找一家叫‘独角兽’的书店。帮我约一个人,赵婷律师。”丁凡的声音很平静。
“直接说您要见她?”
“不。”丁凡顿了顿,“你找到她,只说一句话:‘一位在烂尾楼案中,佩服您将正义归还给它本来样子的朋友,想请您喝杯茶,聊一聊另一座用合法砖石搭建的巴别塔。’”
陈阳在电话那头愣了半天,才把这句拗口的话记下来。他感觉自己不像个市委办主任,倒像个地下党接头的。
“独角兽”书店开在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上,周围都是有些年头的咖啡馆和画廊。赵婷就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冷掉的咖啡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她看起来比系统照片里更憔-悴一些,眼窝下有淡淡的青色,但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锐气,却丝毫未减。
陈阳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丁凡教他的那句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赵婷原本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头,那双审视的眼睛在陈阳身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看得陈阳心里发毛。
“巴别塔?”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疲惫,“告诉你的朋友,我的律师执照快被吊销了,现在没能力,也没心情去拆任何塔。”
“我的朋友说,塔能不能拆,喝杯茶再决定。至于执照……”陈阳想起丁凡的交代,硬着头皮说下去,“他说,有时候,一阵风,就能把遮住太阳的乌云吹开。”
赵婷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合上电脑,站起身。
“带路吧。”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更不起眼的茶馆里。老旧的木质楼梯踩上去会咯吱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普洱的醇厚香气。
丁凡已经坐在包厢里,自己沏着茶。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夹克,看起来就像个来沪市旅游的邻家青年,身上没有半点官气。
赵婷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丁凡。她有些意外,这个所谓的“朋友”,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太多。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门口,开门见山:“是你找我?”
“赵律师,请坐。”丁凡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将一杯沏好的茶推了过去,“久仰大名。”
“客套话就免了。”赵婷坐了下来,但身体并未放松,“我时间不多,下午还要去律协做陈述。说吧,那座‘巴别塔’,是什么?”
丁凡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这个女人,她就像一柄出了鞘的剑,锋芒毕露,却也因为太过锋利而伤痕累累。
“在谈那座塔之前,我想先聊聊星海云集团。”丁凡的语气很温和,“我听说,他们向律协投诉你‘泄露商业秘密’?”
赵婷的眼神冷了下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丁凡笑了笑,“因为就在一个小时前,沪市乃至全国的几家主流财经媒体,应该都收到了一份关于星海云集团的‘大礼’。里面有他们过去三年,通过关联交易向高管亲属公司进行利益输送的完整证据链,还有他们利用海外子公司虚构业务,逃避税款的详细账目。哦,对了,还有他们法务部负责人,在内部邮件里,亲口承认‘数据隐私侵权案败诉后,要不惜一切代价,让赵婷的职业生涯完蛋’的那段话。”
“什么?”赵婷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丁凡将自己的手机推了过去。屏幕上,正是那几个着名调查记者团队负责人的社交媒体账号。最新的动态,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发布的,内容大同小异:“收到一份猛料,今晚要通宵了。某千亿市值的‘云’,恐怕要变天了。”
赵婷死死地盯着屏幕,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太清楚这份“大礼”的威力了。这已经不是商业丑闻,而是足以让公司股价崩盘、高管锒铛入狱的刑事犯罪证据!
“你……”她看向丁凡,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迷茫和审视之外的东西,“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丁凡收回手机,重新给她续上一杯茶,“重要的是,当星海云集团自己都焦头烂额的时候,律协那点小麻烦,还会是麻烦吗?吹走乌云的风,已经来了。”
包厢里陷入了沉默。只有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
赵婷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让她纷乱的心绪平复了一些。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朋友”。他拥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一种能于无声处掀起惊涛骇浪的力量。
“现在,可以谈谈你的‘巴别塔’了吗?”她放下茶杯,语气变了。如果说之前是敷衍,现在,则是真正的好奇和重视。
“好。”丁凡的身体微微前倾,他没有拿出任何文件,只是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缓缓开口。
“想象一下,有一位国企老总,我们姑且叫他李先生。他非常聪明,也非常有远见。他掌管着一座城市最重要的投资平台,手握着价值百亿的土地和项目资源。”
“但他不收红包,不接受宴请,生活简朴,是公认的廉洁标兵。”
赵婷的眉毛挑了一下,她知道,重点要来了。
“李先生觉得,传统的模式太慢了。他要在体外,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资本帝国。第一步,他用一块估值五亿的商业用地,以‘工业用地’的名义,两千万就出让给了自己实际控制的、在海外注册的一家科技公司。当然,这家科技公司,是用一份评估价值五个亿的‘软件着作权’来换的。”
赵婷的眼睛亮了。这是最经典的“资产置换,两头做账”手法,低估实物资产,高估无形资产,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利益输送。
“第二步,他推动国企与这家科技公司成立合资公司。国企出了地,出了钱,却只占了不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因为剩下的股份,属于‘技术股’。”
“第三步,也是最精彩的一步。他以‘激励管理层’的名义,在国企董事会上,全票通过了一项股权激励方案。方案的内容,不是激励国企的股份,而是用一个极低的价格,向他和他的心腹团队,授予那家新成立的合资公司的期权。”
丁凡看着赵婷,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那种疲惫和戒备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一种外科医生看到罕见病例时的狂热。
“这个方案,有董事会决议,有律师的法律意见书,有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报告。从程序上看,完美无缺。李先生兵不血刃,就将一个未来价值可能上百亿的公司的控股权,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而他付出的,仅仅是一份慷慨激昂的ppt演说。”
丁凡说完,端起茶杯,静静地看着她。
赵婷没有说话,她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桌面上飞快地敲击着,像是在模拟键盘。她的脑中,仿佛已经构建起了那座由离岸公司、信托协议、股权代持构成的复杂迷宫。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丁凡。
“这家国企,在哪?”她问。
“一个山清水秀,正在努力变好的地方。”丁凡回答得模棱两可。
“董事会决议的法律文本,资产评估报告的全文,还有那家海外科技公司的注册资料和资金流水……这些,你有吗?”赵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不是在询问,更像是在确认猎物的真实性。
丁凡看着她,微微一笑。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U盘,轻轻放在了桌子中间,推了过去。
“赵律师,”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欢迎来到巴别塔的塔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