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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宾馆一号楼，省纪委巡视组的临时大本营，气氛肃穆得如同手术室。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只有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在不知疲倦地吐着冷气。
巡视组工作人员小刘，正抱着一摞刚从收发室取回的信件材料，走进组长赵德明的套房。这种群众来信，他们每天都会收到几十上百封，内容五花八门，有反映邻里纠纷的，有举报村干部贪污一头猪的，大部分都石沉大海。
“组长，这是今天的一部分群众来信。”小刘将信件轻轻放在赵德明宽大的办公桌一角，动作熟练而恭敬。
赵德明正戴着老花镜，审阅一份江州市政府的工作报告。他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透过镜片，依旧锐利。他闻言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注意力全在报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之间。
小刘正准备躬身退出去，眼角的余光却被一封信给勾住了。
那是一封最寻常不过的牛皮纸信封，扔在信堆里毫不起眼。但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也没有署名，只用一种刻意为之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八个大字：“省纪委巡视组亲启”。
这种匿名信很常见，但不知为何，这封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出于多年养成的职业敏感，小刘鬼使神差地没有将它和其他信件混在一起，而是单独拿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拆开看看。万一是无聊的恶作剧，就没必要浪费组长时间了。
拆信刀划开封口，里面的东西比他想象的要少。一张信纸，还有几片被剪下来的、小小的纸片。
小刘将信纸展开，只扫了一眼，他的瞳孔就微微一缩。
信的内容不长，笔迹同样歪扭，像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写的。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却精准得可怕。
“……我们市城建局的总工程师刘建军，这个人有问题，有大问题！”
“……你们可以去查查三年前的‘蓝天花苑’项目。当时追加了二百多万的工程款，说是地质复杂，其实根本就是无中生有！那份补充协议，你们仔细看看上面的签名和公章，跟原始合同对比一下，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没有空泛的指控，没有情绪化的谩骂，只有具体的人名、项目名、金额，甚至直接指出了核查的方向——对比签名和公章。
小刘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片剪下来的纸片倒在桌上。一片是公章的一角，红得有些刺眼。一片是签名的局部，一个龙飞凤舞的“杰”字。还有一片，是一串数字，后面跟着一个“万”字。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举报信了。这更像是一份由专业人士精心准备的、附带了“样品”的案情摘要。
小刘拿着信纸和那几片碎纸，感觉手心有些发烫。他知道，这东西，他压不住，必须立刻向组长汇报。
他清了清嗓子，走到赵德明桌前，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组长，这里有封匿名信，我觉得……您可能需要亲自看一下。”
赵德明终于从文件中抬起头，他扶了扶老花镜，目光落在小刘递过来的信纸上。他没有立刻接，而是先审视了一下小刘的表情。看到自己这个一向稳重的下属脸上那股压抑不住的凝重，他才缓缓伸出手。
赵德明的阅读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信纸上的内容时，那原本平稳的眼神，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他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然后又拿起桌上那几片碎纸，凑到台灯下，仔细端详。
房间里静得可怕。
许久，赵德明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节，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这辈子见过的举报信，用麻袋装都装不完。声泪俱下的、歇斯底里的、添油加醋的……什么样的都有。
但眼前这封，很特别。
写信的人，显然对城建系统内部的运作了如指掌，甚至可能接触过核心档案。他提供的线索，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精准、致命，不带一丝多余的废话。他甚至还“贴心”地附上了物证碎片，这等于是在告诉巡视组：我说的都是真的，证据就在那里，你们去拿就行。
这背后的人是谁？是刘建军的政敌？是分赃不均的同伙？还是某个被逼急了的知情人？
赵德明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但他更倾向于相信，这是一个局。一个设计得非常精妙的局。
写信人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他只是轻轻推了一把，把一枚已经上膛的子弹，塞进了巡视组的枪里，然后等着巡视组去扣动扳机。
有意思。赵德明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哪怕是藏在暗处的对手。
“这个刘建军，什么背景？”他开口问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刘立刻回答：“组长，我们进驻前做的功课里有他的资料。刘建军，现任江州市城建局党组成员、总工程师。他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在城建系统工作超过二十年，业务能力很强。履历显示，他是李明杰副市长在担任分管城建的副区长时，一手提拔起来的。”
“李明杰的人……”赵德明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这个名字让他眼中的光芒又深邃了几分。
李明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在江州是根深蒂固的地头蛇。而自己，和他之间也有些不清不楚的“人情往来”。
这封信，矛头指向刘建军，但真正的目标，恐怕是李明杰。而递出这封信的人，是想借自己的手敲打李明杰？还是想把自己也拖下水？
赵德明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
不管对方目的如何，这封信他不能不理。写得太具体了，具体到如果他视而不见，将来万一案发，这就是他渎职的铁证。但是，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查。动刘建军，必然会惊动李明杰。在没摸清深浅之前，打草惊蛇是下下策。
“这样，”赵德明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老张，老孙，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他按下了内线电话。
很快，两名巡视组的核心成员走了进来。
“组长。”
赵德明将那封信推了过去：“看看这个。”
两人传阅之后，脸上都露出了和之前小刘相似的神情。
“这封信，暂时列为‘重要线索’，保密等级，绝密。”赵德明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老张，你带小刘，就以‘核查群众反映的部分历史遗留项目问题’为由，去市城建档案馆，调阅一下‘蓝天花苑’和‘滨江路景观带’这两个项目的卷宗。记住，是查阅，不是调查。动静要小，姿态要低，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组长。”
“老孙，”赵德明又转向另一人，“你想办法，侧面接触一下当年‘蓝天花苑’项目的施工方老板，就聊聊家常，探探口风，看看他愿不愿意开口。不要给他任何压力，我们只是在‘了解情况’。”
“明白。”
“去吧，”赵德明挥了挥手，“记住，我们是巡视组，不是专案组。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一切都只是初查。”
“初查”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这是纪委系统里的行话，意味着行动的性质是秘密的、小范围的，可进可退，收放自如。
随着两名干将领命而去，套房里又恢复了安静。赵德明重新拿起那份市政府的工作报告，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却无法再聚焦于那些文字。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着那个被刻意模仿的、歪歪扭扭的笔迹。
他总觉得，这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
与此同时，江州市政府大楼，常务副市长李明杰的办公室里，温暖如春。
李明杰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银色喷壶，专注地给他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浇水。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微胖的脸上，显得慈眉善目，一派儒雅的学者型官员风范。
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李明杰眉头微皱，有些不悦地放下喷壶，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我是李明杰。”
“市长，是我，建军啊。”电话那头，传来市城建局总工程师刘建军略带一丝紧张的声音。
“哦，建军啊，什么事？”李明杰的语气很随意。
“市长，刚才……省纪委巡视组的人来我们局里了。”
李明杰浇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稳：“巡视组下来，去各个单位走走看看，很正常嘛。怎么，查出什么问题了？”
“那倒没有……”刘建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他们就两个人，说是核查什么历史遗留问题，调走了几个三四年前的旧档案，其中……其中有‘蓝天花苑’那个项目。”
“蓝天花苑？”李明杰的脑子飞速转动了一下，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个项目。一个不起眼的小区配套工程，当年他好像是批过一个补充协议，追加了几百万。这种事，在他经手的项目里，多如牛毛，根本算不上什么。
“就为这点事？”李明杰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让他们查嘛，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做的工程，都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你不用紧张，好好配合巡视组的工作就行了。”
“是，是，我知道了，市长。”刘建军似乎被李明杰的镇定所感染，语气也放松了不少。
挂了电话，李明杰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重新拿起喷壶，继续给君子兰浇水，但这一次，他的心绪却无法再像刚才那样平静。
巡视组，赵德明……这两个词在他脑中盘旋。
赵德明那只老狐狸，他会无缘无故地去翻一个几年前的、金额不大的小项目的旧账？
不可能。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李明杰放下喷壶，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木佛珠，开始在手里慢慢捻动。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捻动佛珠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可今天，那冰凉滑润的珠子，却无法平复他心中那一丝丝正在向上攀升的、莫名的躁动。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不对劲。
巡视组进驻江州，声势浩大，目标必然是那些影响全局的大案要案。赵德明这种级别的人物，眼光何其毒辣，怎么会突然对一个三年前、标的额才两百多万的市政配套工程感兴趣？
这就像一头狮子，放着草原上肥硕的野牛不理，却低下头去追捕一只蚂蚁。
这不合常理。
而官场上，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背后，都隐藏着某种必然的逻辑。
李明杰的后背，忽然冒起一股寒意。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股气息并非来自巡视组的常规动作，而是来自这种“反常”本身。
这感觉就像在漆黑的夜里行走，你没有看到任何敌人，却听到了一支冷箭破空的声音。你不知道箭从何方射来，也不知道它最终会射向哪里，但你知道，黑暗中，有人已经对你拉开了弓。
他感觉，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拨动了某根琴弦。虽然声音还很微弱，但他已经听到了那令人不安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