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北麓非废弃,小心镜子”的便签纸,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烧红烙铁,瞬间在林元元看似麻木的心湖深处激发出剧烈的、无声的沸腾。寒意并非来自外界恒温控制的空调,而是从她脊椎骨缝里一丝丝渗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维持着蹲在壁炉前的姿势,指尖紧紧攥着那张粗糙的纸片,仿佛攥着一块能灼伤皮肤的炭。几秒钟的僵硬后,她猛地回过神,几乎是凭借本能,迅速将纸条重新揉成一团,塞进睡衣口袋的最深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她缓缓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敲打着警钟。她没有立刻环顾四周,而是先走到客厅中央,拿起之前放在岛台上的那杯水,佯装继续喝水,借此动作自然地调整着呼吸和表情,将所有的震惊与警惕死死压在那张过于平静的面具之下。
“小心镜子……”
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带着不祥的嗡鸣。
她开始重新、更加仔细地审视这个被称为“安全屋”的空间。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茫然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探照灯般的光芒,一寸寸地掠过每一个平滑的表面。
巨大的落地窗在夜晚清晰地映出室内的倒影,也映出她苍白而警惕的脸。她走过去,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冰凉的玻璃,感受着其后的虚空与遥远城市的灯火。这是最显而易见的“镜子”。
光可鉴人的深色大理石地板,像一片凝固的黑色湖面,倒映着天花板的几何灯带和她移动的身影。
餐厅那边整面墙的装饰性金属板,被打磨得如同模糊的镜面,扭曲地映出空间的轮廓。
甚至那台处于待机状态的超大屏幕电视,黑色的屏幕也如同一面幽深的魔镜,潜藏着窥视的可能。
还有那些光滑的烤漆柜门,墙角的金属装饰条……
这个看似极简、空旷的空间,竟然处处都可能隐藏着“眼睛”!
陈女士那张专业而疏离的脸,在她脑海中浮现。所谓的“保护性安置”,所谓的“为了你的安全”,此刻听起来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这里不是避难所,而是另一个形态的观察站。她从未真正获得自由,只是从吴凛那个疯批收藏家的私人展柜,被转移到了一个更加制度化、更加不近人情的公共观察箱里。
是谁在观察?是陈女士背后的部门?还是……另有其人?这张纸条的留下者,是善意提醒?还是别有用心的挑拨?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那部功能受限的新手机,屏幕漆黑,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眼睛经历了墨园的黑暗与挣扎,此刻在安全屋的冷光下,显得异常幽深,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她需要验证。需要知道这窥视到了何种程度,是持续不断的监控,还是定期的巡查?是只针对这个客厅,还是连卧室、浴室都无所遁形?
一个计划在她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大脑中迅速成型。
她站起身,像是有些疲惫,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动作自然地将睡衣的领口稍稍扯歪了一些,露出一小段锁骨的轮廓。然后,她揉着太阳穴,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卧室,嘴里用恰好能被捕捉到的音量,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刻意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睡不着……吃点药吧……”
她走进卧室,没有关门。她来到床头柜前,拿起物业管家之前一并送来的、装有常用非处方药的简易药箱。她背对着卧室门口(如果客厅有监控,这个角度恰好能拍到她的背影和部分侧脸),动作缓慢地打开药箱,翻找着,同时继续她的“独白”:“……也不知道饶子怎么样了……电话打不通……吴凛那个疯子……应该不会再找他麻烦了吧……”
她刻意提到了t.饶子和吴凛的名字,语气中充满了担忧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她在表演,表演一个刚刚脱离险境、精神尚未平复、内心充满不安的普通受害者。她在投喂观察者,投喂他们可能想看到的信息,也在试探……这表演是否能被接收到,以及会引来何种反应。
她找到一瓶维生素(她认得标签),倒出两粒,就着床头柜上早已冷却的水吞下。整个过程,她始终让自己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维持在一种“强装镇定实则内心惶惑”的状态。
做完这一切,她关上药箱,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疲惫,和衣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侧身面向墙壁,只留下一个看似毫无防备的背影。
她闭着眼睛,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最敏锐的状态。耳朵捕捉着客厅乃至整个公寓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皮肤感受着空气最细微的流动,甚至连后颈的汗毛都仿佛竖立起来,感知着可能存在的、来自门口的注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她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没有任何异常。没有脚步声,没有开门声,没有通讯设备突然的提示音。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如同恒定的白噪音。
这种绝对的“正常”,反而让林元元更加确信——窥视是存在的,而且是极其隐蔽的、非侵入式的。很可能就是通过那些“镜子”进行的远程、无声的监控。
她维持着假寐的姿势,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留下纸条的人,知道“北麓”,知道“镜子”,这意味着他或她,要么是这监控体系的一部分却心怀异心,要么就是有能力渗透进这个体系的外部人员。其目的,是警告她不要轻信这个“安全屋”,提醒她依旧处于危险之中?
“北麓非废弃”……如果北麓疗养院并非真的废弃,那它是什么?是吴家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据点?还是藏着什么更重要的秘密?这个信息,与吴凛的倒台,与她现在所处的境地,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的疑问如同黑暗中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比墨园更加复杂的局面。在墨园,敌人是明确的吴凛,目标是逃离。在这里,敌人是模糊的,可能是多方势力,目标也不再清晰——她需要自保,需要理清真相,需要找到t.饶子,还需要……判断谁是可以信任的。
陈女士吗?那个代表官方力量的女人?她看起来公正专业,但谁能保证她背后没有其他目的?这张纸条的出现,本身就说明这个“保护性安置”并非铁板一块。
漫长的夜在伪装与警惕中缓缓流逝。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林元元才在极度的精神疲惫中,真正陷入了一阵浅眠。
她是被内线电话的铃声惊醒的。是物业管家,询问她早餐想用点什么。
林元元用带着刚睡醒的、恰到好处的鼻音回应了几句,点了简单的粥和小菜。挂断电话后,她坐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卧室。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亮了房间,那些光滑的表面在日光下显得正常而无辜。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起床,洗漱,换上来时那件自己的外套。在浴室镜子前,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神恢复沉寂、却比昨日多了一丝冷硬决绝的自己,轻轻用指尖沾了点水,在镜面上,极其短暂地、写下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随即迅速抹去。
她在告诉那个可能存在的窥视者,也告诉自己——我知道你在看。
而我,不会再像在墨园初期那样,只是一个被动承受的猎物。
无声的博弈,在这个看似安全的空间里,已经悄然升级。
她走到客厅,等待着送餐的管家,也等待着……这新的一天,可能带来的任何变数。
口袋里的那张纸条,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在她心底那片由恨意和警惕浇灌的土壤里,开始生根发芽。而“镜子”另一边的目光,无论来自何方,都注定无法再轻易地看透,这片重新凝聚起来的、冰封之下暗流汹涌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