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被扔在桌子上,屏幕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的界面,最新一条显示是与林父37分钟的通话。
一个电话,让林易暖的心情降至冰点,一下午的好心情全没有了,才不过回学校半天,林父林母又是吵架。
看着桌子上温沐扬给她的那包彩色透明的糖果,有几颗散落在桌角和地上。
大抵是猫咪玩耍的时候弄的,她没有捡起来,只是机械地拆开一颗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半分滋味,喉间的还是带着淡淡的苦味,难以散去。
就连温沐扬送糖时那双含笑的双眸此刻在脑海里都有些苍白。
记忆不受控制地回到高三那年。
那时候教室里总是弥漫着茶香和咖啡混合的气味,高考前的复习已进入白热化阶段,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动试卷的哗啦声。
每个人的课桌都变成了自己的一座孤岛,堆积如山的练习册和各类模拟押题卷,连课间十分钟都成了奢侈的喘息。
就在这样压抑的氛围里,新闻里那些关于考生轻生的报道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班级里激起涟漪。
课间休息时,总有三三两两的同学聚在一起,讨论着最新听到的消息:
“听说xx中学又有一个高三的......“、“是因为一模没考好吗?”、“学校和家长给的压力太大了吧......”、“不像我们艺考的……”
林易暖坐在角落里,耳边断断续续传来这些议论。
她记得自己当时正在解一道立体几何题,一个短发的女生突然凑过来,跟她搭话,问道:
“林易暖,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想不开?要是学习压力那么大,还不如和我们一样考艺术生呢!你说是不?”
铅笔尖因为用力过猛地断了。
宽大的校服袖口随着写字的动作下滑,露出一小截手腕,她下意识地拉紧袖口,抬起头时眼神冷得像冰:
“这样就解脱了,多好!”
那时候的她满身藏着别人看不到的戾气,总会在没人的时候用美工刀划自己的手指,划破皮肤的瞬间,那种尖锐的痛感反而让她感到平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所以她成天都是穿着长袖,戴着袖套,并不多说话,很安静,却也很阴郁。
只不过她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大,她向来名列前茅,可能这种优秀反而让她更加的格格不入。班里的人都觉得她很奇怪,也都没跟她走近和说话。
高一时还有三两室友会和她搭话,但不知从何时起,宿舍夜谈时欢快的笑声总是戛然而止在她推门的瞬间,后来干脆变成了“我们要去食堂,要帮你带饭吗”?
这样客套而疏远的话语,渐渐的问候也没有了。
她越来越习惯独来独往,就像一只困兽无法触碰到外面的世界。
林易暖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突然问她这个问题,更不明白为何总有人要对陌生人的痛苦津津乐道。
她的声音不大,周围一片刚好能够听到,几个正在说笑的同学突然噤声,瞬间安静了。问话的同学一时语塞,挤出个尴尬的笑,悻悻的走开了。
她没理,依旧刷着眼前的练习题。
直到过了几天,班主任把她叫去了办公室。推门时她看见只在升旗台上能够见着的校长和高三的年级组长。
他们说了很多,什么“特殊时期”、“心理疏导”“复习压力”,最后话题莫名其妙转到她的体重上。
“林同学啊,你看你这么瘦……”有点胖胖的班主任和蔼的笑着,对她说道,“学校考虑让你退宿回家住。食堂饭菜到底不如家里有营养……”
还说让她每天能够回家休息,怕学校的饭不合胃口,跟不上高强度的学习,说已经联系了家长,让他们每天给林易暖补充营养……
林易暖即便知道这是场心照不宣的驱逐,就像知道父母永远不会承认他们的婚姻早已千疮百孔,但也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拒绝,那时候她早已经学会了妥协一切,尤其是跟家里沾边的事情。
“好。”她听见自己说。
后来,才知道有同学把她这句话反映给了老师,高考是个关键阶段,高三的学生自然也是学校的重点关注对象,这一反映甚至连年级组长,校主任和校长都重视起来。
只是理由太过蹩脚了。
高考倒计时四十八天的那个周六,窗外的梧桐叶簌簌作响,像无数翻动的试卷。
林易暖正在房间刷题,她盯着数学题里的函数图像,母亲突然推门进来,还特意换了条新裙子,衣领上别着胸针,父亲也罕见地穿着新外套,两人并肩出现,林母笑了笑,说:
“暖暖,妈妈,下午和你爸爸去看展览,要一起去吗?”
那笑容落在林易暖眼里,像宣纸上染了太多遍的颜色浮粉,太过浓,导致画面不真实,只能清洗浮在表面的东西,一洗就掉。她摇摇头:
“下周二模,就不去了。”
她并没有错过父亲眼底一闪而过的满意。
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无意义的弧线,她翻过一页试卷,纸张发出脆响。
“也好,老师说你最近很努力,晚上想吃什么?我们回来顺道买……”林母依然是满脸笑意的说。
“我都行。”
林易暖头也不抬。已经一连两个星期这样子了,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像在看一出蹩脚的舞台剧。
林父突然进来拍了拍她的肩,掌心带着温度:
“别有压力,尽力就好。”
“嗯。”林易暖没有别的感觉,只觉得无力。
他们站在那里,一个温柔,一个温和,一对和美的夫妻,所有模范父母的剪影。
林易暖突然抬头,嘴角弯成了他们期待的弧勾,笑着对他们说:
“想吃妈妈做的橙汁鱼片。”
她没戳破。
毕竟,这出戏是演给她看的,为了她的高考,至少这段时间能够冻结争吵……
晚上回来的时候,母亲做了一桌子她喜欢吃的菜,还炸了被林父认为是垃圾食品的鱿米花,林父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念叨什么,更没有表现出不满,反而和母亲讨论了下午在画展遇到的人和画,那顿饭吃得相当和谐。
也是那天凌晨,一点十七分,她被渴醒,赤脚踩过冰凉的地砖时,准备倒水喝,却听见楼上客厅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你能不能别总在孩子面前摆脸色?老师说她压力大,最近新闻没看吗?你想毁了她吗?”是母亲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尖锐。
“我摆脸色?”父亲的声音更响更刺耳,“要不是你整天唠唠叨叨,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谁供她上大学?”
“那你扔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孩子?”母亲的质问突然拔高,像想到什么又猛地压低,“上次她就刚好回来!”
“你还提,我什么时候打你了?我只是……”
“摔东西就不是伤害了吗?我们这样演戏,你不觉得累吗?”
林易暖只觉握着的水杯有千斤重,指尖冰凉。水在杯子里晃,像她心里的波澜。
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演戏太累了。她一个看客,都觉得累,更何况当事人。
可现在,为了她这个所谓的“观众”,他们得戴上温和的面具,在饭桌上讨论画展、讨论天气,在睡前问她明天想吃什么,甚至会在周末早上一起陪她去散步,林母挽着林父的胳膊……
原来,不是不争吵,只是要选在她看不见的深夜里,而她像被迫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看着这场荒诞的温情剧,还要配合着鼓掌微笑。
林易暖在心里冷笑,真是好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
她蹑手蹑脚的回了房间,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假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她躺在床上,胃里不停的翻滚,像一只无形的手抓得她绞痛,她摸了摸藏在枕头套里的小塑料盒,拿出一颗粉色的氟西汀胶囊和四分之一的西泮药片,就着刚刚拿进来的水咽下,好一会儿才觉不那么难受。
这是她在集训的时候医生开的药,后来回到自己的城市,又跟了另一位医生,从阿普唑仑换成了劳拉西泮,她还记得医生给的建议是一段时间后能够戒断。
对上医生严肃的眸细,她点点头,可是每当深夜的时候,总会被不知名的情绪淹没,身体困,却睡不着,脑子里过放映机,这个时候,林易暖就会忍不住的吃药,这样情况要持续到上大学才好些。
没有人知道她随身随处藏着的美工刀片,没有人发现她校服袖口下若隐若现的伤痕,没有人知道她总会有无处安放的情绪,甚至压抑到只能伤害自己。
当她在周末昏睡一整天时,父母也只当她是身体不舒服,她更加沉默了,也更加安静了,像一株长在阴影里的想要奋力往外爬的绿萝,所以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只等药效缓缓上来时,她能听见coffee在枕边发出咕噜咕噜的梦呓声,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猫咪温暖的皮毛,等着化学反应后带来的平静,等待着困意袭来。
也是那晚,睡前,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她要用助学贷款去上大学。
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努力的生根发芽。她那时想,这也许是她通向自由的指路标……
拉回思绪,回忆的余韵还在翻搅,林易暖的胃部仍隐隐作痛,连带吃晚饭的胃口都没有。
她给coffee和“莲角”添了粮后,看着它们低头吃饭时微微抖动的耳朵,她忽然觉得呼吸轻快了几分。
随后她直接瘫在沙发上,小coffee似乎察觉到林易的情绪,吃完后,轻盈一跃,直接跳到沙发上,蹭了蹭林易暖的侧脸,然后窝在她的怀里,“莲角”则在她脚边甩着尾巴看她,两只猫一上一下,像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她闻着coffee身上的味道,把它抱得更紧了些,蜷缩成一团,每次一个人的时候,是这两个被遗弃过的小生命,总能给她最真实的温暖。
她在心里默默说道:还好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