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鹰阁的朱漆门在惊蛰身后发出吱呀轻响。
殿内比她想象中更空,青砖地泛着冷光,四壁悬着的画像在晨雾里浮成一片灰影,唯余十二双眼睛——有的阴鸷如刃,有的死寂如潭,此刻正从不同角度刺向她后颈。
她喉结动了动,想起影婆说的“心空着却装了别人一辈子”,那些画像的眼,倒像是替她把空处填满了。
“昨日你能走出影窟,不代表你懂忠诚。”
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惊蛰猛地抬头,只见武曌立在画像最中央的位置,素色深衣未缀金线,广袖却像垂落的夜云,将她整个人衬得比着龙袍时更沉、更重。
女帝指尖抚过身侧画像的眼尾,那双眼便在她触碰下突然清晰——是双极淡的琥珀色,像淬了千年的冰。
“延禄。”武曌轻唤。
张延禄从东侧暗门踉跄着进来。
他往日总挂着讨好的笑纹全不见了,眼白泛着青,瞳孔散得像被水浸过的墨,直愣愣盯着女帝脚边的青砖,活像具被抽了魂的傀儡。
“他现在,是我养了二十年的狗。”武曌抬手搭上张延禄肩头,那只手在素衣下白得近乎透明,“你想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吗?”
惊蛰没答话。
她盯着张延禄喉结——那处有极细的红痕,像被什么细绳勒过,和她在影窟里被按喉结时的触感如出一辙。
女帝忽而笑了,唇角扬起的弧度比晨雾还轻:“延禄,昨夜可睡得好?”
“回陛下,梦中皆是您恩典,安眠至天明。”张延禄的声音软得像春絮,尾音还带着点少年人才有的清亮——惊蛰突然想起,她初入紫宸殿时,张延禄递参汤的手也是这样轻颤着,那时他腕间还系着串青玉佛珠。
“三年前,他还是个会为妹妹冤案哭求的少年。”武曌的拇指摩挲着张延禄后颈的骨节,“我让他亲眼看着妹妹被杖毙,血溅在他求我赦免的奏折上。然后问他:‘你还信公道吗?’他说不信。我又问:‘那你信谁?’他说……信我。”
张延禄的睫毛猛地一颤,有泪珠子砸在青砖上,晕开极小的湿痕。
他却仍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像被无形的线牵着。
“恐惧摧毁旧我,恩赐重塑新我。”武曌松开手,张延禄立刻后退三步,站回暗门边,“你要学的,不是怎么藏怒,是怎么把恨酿成笑。”
惊蛰的指甲掐进掌心——那处旧伤还没好,疼得她神经直跳。
她望着张延禄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林七扫落叶时的模样:都是被抽了脊骨的人,一个成了会笑的傀儡,一个成了会念“我没疯”的行尸。
“随朕去御花园。”武曌转身往外走,广袖带起一阵风,将最边上那幅画像吹得晃了晃,“该让你见见活的教材。”
御花园的梅树正抽新芽,嫩红的花苞裹在薄冰里,像谁捏碎了珊瑚撒在枝桠上。
崔明远带着四个礼官立在梅树下,手中捧着青铜编钟,正俯身调试音律。
听见脚步声,他慌忙转身行礼,腰间玉牌撞出细碎的响。
“崔卿。”武曌在五步外站定,笑容比梅瓣还柔,“听闻你侄女待字闺中,才德兼备?”
崔明远的背立刻绷直了。
他是太常寺典仪郎,素日最讲究仪态,此刻却抬手抹了把额角——惊蛰看见他指尖沾着细汗。
“小女粗陋,岂敢劳陛下挂怀。”他的声音比编钟余音还虚。
“朕膝下无女,总想寻个贴心人做伴。”武曌轻叹着走近,袖中露出半截翡翠玉镯,“不如……接入宫中伴读如何?”
崔明远的喉结上下滚动。
惊蛰盯着他攥紧的手背——青筋暴起,显然用了极大的力才没抖起来。
“此乃家族殊荣。”他弯下腰去,朝武曌行三拜礼,额头几乎要碰着冰面,“臣代小女谢陛下隆恩。”
“起吧。”武曌伸手虚扶,指尖却在他肩井穴上轻按了一下。
崔明远浑身一震,再抬头时眼眶已泛红,“明日让她带两本《女则》来,朕亲自教她梳头。”
惊蛰跟在后面往玄鹰阁走,鞋底碾碎了几片冰渣。
她望着崔明远逐渐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前世审毒贩时,有个毒枭最疼小女儿,她只说“你女儿学校的保安最近总换生面孔”,那毒枭就把整个制毒链全吐了。
“你看懂了吗?”武曌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惊蛰回神,发现已走到玄鹰阁阶前。
女帝站在阴影里,眉峰被阳光勾出金边,“他不怕死,不怕贬官,怕的是小女在宫里受委屈——毕竟伴读伴读,伴的是朕的喜怒。”
“您没威胁他,却让他更怕。”惊蛰说出这句话时,喉咙发紧——这和她从前用刀抵着人喉管逼供的手段,像极了两种极端:一个是见血的暴,一个是浸骨的寒。
武曌笑了,眼角细纹里浸着点赞许:“最高明的刀,不出鞘。你要记住:官员不怕死,怕毁名;文人不怕穷,怕遗臭;孝子不怕罚,怕累亲。攻心之道,在戳其软肋而不露痕。”她忽然贴近惊蛰耳畔,温热的吐息扫过耳垂,“下次见裴元昭,你只需问他一句——‘令妹近日咳疾可好了?’不必多言,他自会懂。”
夜风卷着梅香钻进偏殿时,惊蛰正对着铜镜练习微笑。
她扯动嘴角,左边比右边高了半分,镜子里的人立刻像在冷笑;又调整唇角弧度,这回太僵,活像被线扯着的木偶。
她想起武曌抚张延禄肩时的笑,想起女帝对崔明远说话时的眼尾,突然抓起案上的蜜枣塞进嘴里——甜得发腻的滋味漫开,她的嘴角竟自然翘了起来。
“从前我要用刀见血,如今……一句话就能让人肝胆俱裂。”她对着镜子嗤笑,蜜枣核“咔”地咬碎在齿间。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她眼底的光——不再是猎手的锐,倒像淬了千年的刃,裹在锦缎里泛着冷光。
她摸出炭笔,在墙上新刻一行小字:笑是鞘,怒是刃,心死了,人才活得久。
远处紫宸殿的灯火次第熄灭时,玄鹰阁密室的烛火才刚刚燃起。
惊蛰跪坐在青石板上,掌心躺着枚青铜小印,刻着个“柳”字——笔画间还沾着新鲜的铜锈,像谁刚从土里挖出来。
她望着烛火在印面上跳成细碎的金点,忽然想起武曌说的“青鸾计划”。
“柳……”她轻声念,指腹抚过那个字,“是人名,还是暗号?”
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她将铜印塞进袖中,抬头望向密室顶端的通风口——那里漏下一线天光,像把无形的刀,正悬在她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