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入影窟前,心跳九十二,掌心微汗。第四日,心跳八十六,呼吸较前日深长三分。第五日,踏入偏室时,左足较右足迟滞零点七息。”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书记官对自己观察的注解:“审讯沈知微时,右手指甲掐入左掌三次,皆在对方提及‘牺牲’与‘背叛’之后。”
这些不是《默录》该有的内容。
《默录》记录的是被审者的微表情与心理防线变化,而不是审讯者的。
岑寂,这个永远低着头,存在感稀薄到像个影子的书记郎,竟在暗中将她也当成了观察对象。
惊蛰的心没有乱,反而沉入一种极寒的冷静。
她将那张纸折好,不动声色地放回卷宗,只对身边的侍女阿萤吩咐了一句:“传岑寂来见我,就说《默录》有几处笔误,需他当面勘校。”
夜深,烛火在惊蛰的房中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岑寂垂首而立,一如既往地沉默。
惊蛰没有看他,指尖在桌上那份卷宗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在这死寂的房间里,那声音像是催命的钟摆。
“岑主事,”她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这几日的《默录》,你记得很详尽。”
岑寂的头垂得更低:“臣份内之事。”
“是吗?”惊蛰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他,“那我倒想问问,我踏入门槛时先迈哪只脚,也属于沈知微心理防线的一部分吗?”
岑寂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僵。
他没有狡辩,只是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回道:“臣在记……您什么时候会像他。”
像他。
像那个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的疯子。
惊蛰心头猛地一震,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淬着剧毒的冷笑。
原来,在旁人眼中,她与那个铁笼里的假货,早已成了镜像的两面,只看谁先碎裂。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岑寂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汗湿的额发。
“那你告诉我,”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如同魔鬼的低语,“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崩了,你的笔下,会记‘刀断了’,还是会记……‘主人错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剖开了两人之间那层虚伪的主仆关系,直指背后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岑寂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被这个问题烫伤。
他久久地看着惊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恐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将桌上那本完整的《默录》推到惊蛰手边,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逃离一个即将引爆的炼狱。
惊蛰没有再看那本册子。岑寂的反应,已经给了她答案。
她不能再等下去,不能再被动地陷入这场无休止的心理撕扯。
她必须主动出击,弄清楚沈知微的来历。
“阿萤。”她唤道。
一道纤细的影子从门后闪出,单膝跪地:“主人。”
“去查一个叫‘摹形司’的旧衙门,找一个叫裴九娘的女人。”惊蛰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是个摹形师,我要知道,她是怎么‘造’出沈知微的。”
三日后,阿萤带回了消息。
城南一处废弃的药庐,她们找到了裴九娘。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一双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割与针刺的旧痕,眼神浑浊而麻木。
“替人换皮画骨三十年,从未见过一张真心。”这是裴九娘见到惊蛰时说的第一句话。
她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找上门,听完惊蛰的来意,只是冷冷一笑,从药柜最底层摸出一本被药汁浸透、边缘卷曲的残册。
“沈知微是我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最疯的一个。”裴九娘的声音沙哑刺耳,“他找到我时,没说要模仿谁,只说要找一个‘值得成为的人’。他花了半年时间,在暗中观察了无数人,最后,他选了你。”
“他说,你这样的人,活得太用力,像一团烧给黑夜看的火。他想知道,那火里是什么滋味。”
裴九娘指着那本残册:“‘以痛铸魂’,这是他自己想出的法子。他让我配了腐蚀神经的药,每天定时定量地注射。他说,只有疼得一模一样,才算真正地活着。这上面,是他给自己记录的‘修行’。”
惊蛰接过那本散发着腐朽药味的册子,翻开。
里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狂乱,记录着药剂剂量、疼痛部位、神经灼烧的幻觉……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册子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她不怕死,只怕没人记住她。”
这句话,是她曾在一个大醉的雪夜,对着紫宸殿的方向,无声说出的口型。
而更令人窒息的在后面。
册子详细记录了她每日的作息、情绪波动、执行任务后的应激反应,甚至……某些噩梦的片段描述。
而在这些记录的末尾,都标注着同一个来源——《言行录》。
张延禄的《言行录》!
那一瞬间,惊蛰如遭雷击。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她审他,陛下审她。
而陛下,竟将记录她一切言行的《言行录》副本,交给了沈知微,让他一笔一划地,将自己活成了她的影子。
这场审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双向观看。
她不是执刀人,她和沈知微一样,都是被陈列在笼中的困兽,供那双最高处的眼睛,审视,把玩。
她拿着那本残册,再次走进了影窟。
这一次,她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将那本册子,从栏杆的缝隙里,扔到了沈知微的面前。
“看看你崇拜的这个人,”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荒芜,“看看她到底值不值得你,毁掉你自己。”
沈知微捡起册子,一页一页,看得极其缓慢。
那一夜,地牢的灯火未熄。
第二日,当惊蛰再次踏入时,沈知微主动开了口,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
“你说我不真实,可你们呢?”他抬起头,那双酷似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偏执,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怜悯,“你为武曌杀人,饮血,她给你一点偏宠,一丝信任,你就甘愿赴死。我们有什么不同?你不过是她养得更成功的一条狗。我们都是在黑暗里,靠着幻想对方的体温,才不至于冻死的疯子。”
惊蛰的血瞬间冲上头顶,她握紧拳头,转身欲走。
“你敢不敢问问自己——”沈知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像一枚精准的钢钉,将她死死钉在原地,“如果没有她需要你,惊蛰,你还会是谁?”
她站在铁门外,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已在无意识中,深深掐破了血肉。
她无法回答那个问题。
最可怕的,不是有人想取代她。
而是她发现,剥离了“女帝的刀”这层身份后,她竟是一片空白。
当夜,惊蛰没有睡。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将沈知微所有的供词、卷宗,以及那本癫狂的残册,全部摊在地上,一遍遍地重排梳理。
她强迫自己用最纯粹的刑侦逻辑,去剥离所有情绪的干扰,寻找一个绝对客观的突破口。
烛火将尽,天色微明。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指尖在一页供词的边缘,触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不属于纸张纤维的凸起。
她将纸凑到烛火下,那是一排用硬物刻意压出的、细如沙粒的墨点。
盲文密码!
惊蛰心跳骤停,立刻唤来精通此道的阿萤。
半个时辰后,阿萤苍白着脸,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寅七已死,子一为继,信我。”
惊蛰看着这行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这串暗语……这串她曾经为了迷惑敌人,亲手编造出来,用完即弃的假情报!
它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记忆深处!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
沈知微,他不仅仅是在模仿她,不仅仅是在被动地接受信息。
他竟在用她曾经的战术,反向渗透她的心防,试图在她这里,建立一种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真实”!
这一刻,所有的迷雾豁然散开。
惊蛰猛地起身,推开窗,望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紫宸殿。
夜风灌入,吹得她衣袂作响,满室的卷宗纸页被卷起,如翻飞的蝴蝶。
檐下的铃铛,在这一刻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整座皇宫,都在与它的主人一同屏息,等待着她的答案。
“陛下……”她迎着那刺骨的寒风,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您究竟是想看我崩溃,还是……想看我觉醒?”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名小内侍躬身立在门外,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黑檀木盒,盒上贴着鸾台秘阁的封条。
“惊蛰总执,”内侍的声音恭敬而冰冷,“陛下有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