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马皇后的精神似乎比前些日子好了些许，正靠在软榻上，听太子朱标轻声禀报着朝中几件无关痛痒的琐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药香，以及……那盆被放置在角落白玉兰散发出的幽香。
朱标语气温和，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寻常的母子闲话。然而，就在话题将尽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母后，日前惘弟妇吕氏进献的这盆‘雪海’，儿臣瞧着确实雅致，香气也特别。太医院院使今日请平安脉时，还特意问起此花，言说其香气似乎掺杂了某种极稀有的西域异种玉兰之蕊，嗅之虽可宁神，但若遇特定引子，或与某些药材相合，性质便可能产生微妙变化。故而嘱咐，赏玩无妨，但不宜久置寝殿之内。”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缓，仿佛只是在转述一句寻常的医嘱。
然而，这话听在侍立在一旁、正准备为马皇后奉茶的吕氏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太医院院使……特意问起？西域异种？性质可能产生变化？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她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盏盖与杯身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她却浑然未觉。
马皇后微微蹙眉，看了她一眼。
朱标也循声望去，目光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弟妇可是累了？手无碍吧？”
“没……没事。”吕氏慌忙低头，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殿下关怀，是妾身一时手滑。”她急忙用袖子掩住被烫红的手背，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太子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否则，为何偏偏在此时，当着她的面，提起太医院，提起西域异种，提起香气可能产生的“变化”？这绝不是巧合！
他是在警告！是在敲打！
他没有直接戳破，反而用这种看似随意的方式点出，是顾及天家颜面？还是……在等她，或者等吕家，自己露出更大的马脚？
无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猎物，那猎枪已然举起，却迟迟未发，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接的审判更令人窒息。
“无事便好。”朱标淡淡一笑，不再看她，转而继续对马皇后温言道，“母后，院使也只是谨慎起见，您不必过于挂怀。这花摆在偏殿或外间，依旧能添些雅趣。”
马皇后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是深深看了朱标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久居深宫，历经风雨，儿子这番话里的机锋，她岂能听不出来？
吕氏几乎是魂不守舍地服侍完马皇后用茶，寻了个借口，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坤宁宫。
回到自己的寝殿，她挥退所有宫人，独自一人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冷汗涔涔，止不住地发抖。
太子知道了……他知道了玉兰有问题！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告诉皇上？那吕家就完了！她也会被牵连！还有惘殿下……他会怎么看她？他本就已在怀疑……
父亲！对，必须立刻告诉父亲！
她连滚带爬地冲到书案前，颤抖着手想要写信，却发现墨块都拿不稳。强烈的恐惧让她几乎崩溃。她想起太子那平静却暗藏锋芒的眼神，想起那盆此刻在她眼中如同催命符般的玉兰，想起那个刚刚被她下令“病故”的西域香商……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脚下的岩石正在寸寸碎裂。
而与此同时，东宫之中。
毛骧低声禀报：“殿下，吕妃娘娘从坤宁宫出来时，面色惨白，步履踉跄，回到寝殿后便屏退了左右，至今未曾唤人。”
朱标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芍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看来，孤的话，她听懂了。”
敲山震虎，要的就是让这只受惊的鸟，自己乱飞，甚至……慌不择路。
他不在乎吕氏此刻是去向她父亲求救，还是自己想办法掩盖。无论她做什么，在早已张开的监视网下，都只会留下更多的痕迹。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等待。等待蓝玉那边能否找到被转移的人证，等待吕氏或者吕本，在巨大的压力下，做出更愚蠢、更暴露痕迹的举动。
网，正在慢慢收紧。而网中的鱼儿，已经开始惊慌地冲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