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那篇字字如刀、泣血陈情的《告天下讨国贼司马懿檄》！
恰似掷入沸鼎之薪，其燎原之势远非常人所能预料！
首先领受这番灼人热浪的，正是屯兵房山隘口、志在必得的司马懿本人。
中军大帐内，气息凝重如铁，几欲凝水成冰！
司马懿端坐主位，面沉似水，审阅着方才亲兵呈上、犹带城头弩箭刮痕的檄文抄本。
那方素帛在他掌中显得格外沉重，孟达融汇血泪与怨毒之笔锋，仿佛化作实质的锋芒，一记记刺向他深不可测的心湖。
“鹰视狼顾……”
“竟连先帝昔年酒后戏言，亦被翻掘而出！”
“其心可诛！！！”
一缕冰寒怒意自他心底掠过，此乃直指其私讳与君王猜忌的诛心之论。
“王莽、董卓……”
“呵！”
“甚好！！”
“甚好！！！”
“如此比拟若传至洛阳，曹真等宗室勋贵，岂不如同嗅得血腥的饿狼？！”
他清晰地预见，这项“权奸”冠冕之后，即将在朝堂掀起的滔天巨浪！
孟达此文，已非自辩，而是直刺大魏心脉的毒刃。
司马懿重重冷哼一声。
“好个孟达，倒是本督小觑汝了！！！”
帐下，牛金等一众将领屏息垂首，不敢稍动。
唯闻火盆中松脂偶发的噼啪作响，与帐外呜咽穿行的寒风，衬得这死寂愈发压抑。
司马懿逐字逐句细览，阅得极缓。
见孟达将“擅兴兵戈”、“构陷忠良”乃至“鹰视狼顾”、“王莽、董卓”等诛心之论公然书于檄文，传示天下之际！
他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筋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深陷的眼窝内，那双鹰眸骤然收缩，掠过一丝凌厉至极的寒光，旋即却为更沉的幽暗所吞没。
“好！”
“好一个孟达！！！”
“当真了得！！！”
他再度吐出此言，声线低沉，恍若自齿隙间挤压而出。
良久，司马懿方将檄文搁下，语音平淡，不辨喜怒，然熟知其性者皆明，这平静之下潜藏着何等骇人的风暴。
“倒是小看了此獠。竟能筹谋如此……釜底抽薪之策。”
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案几上的檄文抄本，发出规律的笃笃清响。
孟达此举，可谓正中其要害，非在军旅，而在朝堂。
他此番千里奔袭，最大隐忧便是“未奉明诏，擅自动兵”。
此事可大可小，若能速克新城，一切自可掩于“平叛”大功之下。
然若迁延日久，或被孟达借此由头，将事态扩大，传入洛阳，传入那位素性多疑的陛下耳中，再兼朝中素与不睦的曹真等宗室势力推波助澜……后果不堪设想。
“想来孟达此贼，早已恶人先告状！奏文必已驰送陛下！”
他眉峰紧锁，默然掐算。
“洛阳……计其程途，快马往返不过旬月。”
“而今陛下圣体违和……”
言未尽意，他深知当今陛下猜忌之心尤重……
当下，反倒是为孟达所乘，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此等紧要关头……
他长叹一声。
他一生谨小慎微，不授人以柄。
然申仪告发孟达反叛之事，他经反复权衡，方决意千里奇袭！
岂料这孟达，于此危急存亡之际，竟大大出乎其意料！
他不由思及，此檄文最可怖之处，在于猜疑之种一旦播下，他司马懿、司马一族，日后必更步履维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细加推究，孟达绝无此等才略！！！
此檄文太过狠辣，是何人为孟达设下如此毒计？！！
此刻他只觉烦难丛生，不独眼前之困，更有日后无穷之后患！
“孟达！！！……”
司马懿极力抑止心绪，务求喜怒不形于色。
罢了，且先解眼前之局！
他转身观览舆图，悉心筹谋。
“若曹真抢先发难，一道质询的圣旨不日便至，我军是进是退？”
此念如同阴翳，萦绕于他的决断之上。
时日，从未如此紧迫既蹙！！！
“都督！”
勇猛而率直的牛金按捺不住，出列抱拳，声若洪钟，带着难抑的愤懑。
“孟达狗贼，死到临头犹敢妖言惑众，污蔑都督！”
“末将请令，即刻攻城！”
“必于数日内踏平新城，将此獠碎尸万段！！！”
“看其尚能巧言如簧否？！！”
司马懿抬眼，目光冷冽如刀锋扫过牛金，并未立时回应。
转而望向参军梁几。
“梁参军，依汝之见？”
梁几眉宇深锁，躬身道。
“都督，孟达此文，歹毒非常！”
“其非仅为己开脱，更将申仪通吴之事坐实，反咬一口，指斥都督您……构陷忠良，意图不轨。”
“此文若流布广远，恐……恐惑乱军心！！！”
“更恐动摇洛阳视听！！！”
“军心？！！”
司马懿嘴角微扬，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笑，那笑意却未入眼底。
“我大魏将士，岂会因叛贼一二虚妄之言而动摇？！！”
言虽如此，他心中洞若观火，军心或可暂稳，然各级将校心底难免不埋下疑虑之种，尤以非其嫡系者为甚。
“都督！”
“洛阳方面……”
梁几欲言又止。
“洛阳方面，本督自有区处。”
司马懿截断其言，声调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孟达欲以此拖延时日，乱我心神，某偏不令其得逞！”
他霍然起身，玄甲于烛火下泛着冷硬光泽，目光扫过帐下诸将。
“传令诸军！”
“其一，严密封锁消息！营中若有私下传阅、议论此檄文者，以惑乱军心论处！”
“立斩不赦！！！”
“各营主官须严加管束部属，不得使叛贼谰言流布！”
“其二，火速传谕张合、胡遵、州泰、司马师、戴陵、夏侯儒、李昭各部，务须禁绝此等谣言！”
“其三，攻城各部，攻势不减反增！尤以司马师所部，土山垒筑、地道掘进，务求昼夜不息，加速进程！某要使孟达知晓，在雷霆军威面前，一切诡辩皆为徒劳！”
“其四，”
他略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将我军中所获，或仿制之‘蜀汉’、‘东吴’旗帜、信物，于阵前示众，便言乃孟达暗通之铁证！以此之道，还施彼身！”
“诺！”
众将轰然应命，虽心中各怀思量，然主帅军令已下，无人敢怠慢。
牛金虽觉如此应对略显被动，但见司马懿决心已定，亦只得抱拳领命。
其余众将则暗自松了口气，只要都督方寸不乱，军心便不致大溃。
然则，军令虽严，难禁人心。
翌日清晨，司马师麾下督战队便于营中擒获两名私下传抄、议论檄文之军吏。
消息报至中军，司马懿面不改色，只吐出二字。
“斩之。”
号角悲鸣，两颗血淋淋的首级高悬辕门。
全军肃然，再无敢公开提及那篇檄文者，然那股无形的压抑与猜疑，却如同疫气，于营垒间悄然弥漫。
司马懿以最酷烈之法，暂封裂隙！
然众人皆明，根源在新城，唯城破，方能彻底扑灭这场烈焰！
然司马懿之严令虽可暂抑营中议论，却无法阻檄文如生双翼，飞向新城周遭郡县，乃至更遥之荆州、中原，乃至洛阳！
西城之内，关兴与申珩很快经由白毦暗卫之渠道，获睹檄文抄本。
阅毕，关兴虎目生光，抚掌赞叹。
“孟将军此文，虽为自辩，亦将司马老贼之遮羞布扯下！”
“军师真乃神人也！！！”
申珩闻言大喜。
“此实天助我也！”
“不知申狼此刻是否已抵司马懿军营？！”
关兴闻之，眼神一亮。
“想必值此之时，那司马老贼应更愿把握此机吧？！”
申珩郑重颔首，面现喜色，旋即转为凝重。
“关将军，此檄文既出，司马懿必如芒刺在背，攻势恐更猛烈。”
“西城此处，申狼与那魏军队率已深信我之‘忍辱负重’，我等当加紧布置，静候司马懿遣兵前来！”
“届时……”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杀机！
关兴重重点头。
“诚然！此正当其时！”
“届时当予其迎头痛击！！！”
……
进驻房陵之张合，亦收到心腹呈送之檄文抄本。
这位久历沙场、威望素着之老将，细阅之后，仅默然置于案头，遥望新城方向，良久无言。
他忠于曹魏，亦深明朝堂争斗之诡谲。
司马懿此举，确属行险，若不能速克新城，后患无穷。
他唯能确保东线无虞，至若其余，非其所能置喙，亦不愿过深卷入。
至于被檄文重点提及，正于北山督造土山、挖掘地道之司马师，得知檄文内容后，年轻面容上闪过一丝愠怒，然更多乃是被挑衅后的冷峻。
他下令麾下军士对檄文内容充耳不闻，只专注于眼前工事，将满腔愤懑尽化夯土掘进之力，攻势反更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