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竟连申仪这一步都算到了?”
孟达声音干涩。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在一张巨大的棋局上挣扎。
而执棋者远在成都,洞若观火。
这认知让他脊背不由得再次窜起一股寒意。
既庆幸如今已归汉,又惊惧于这份算无遗策。
邓芝颔首,目光沉静如水。
“丞相深知,申仪乃曹魏钉在新城的耳目。”
“亦是将军心头之刺。”
“不拔除此钉,纵使我等暂时稳住新城,亦如卧榻之侧有虎狼酣睡。”
“随时可能噬人。”
他踱步至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西城方位。
“故而,此计需连环,方能奏效。”
他详细阐释道。
“首要,便是流言先行,孤立其势。”
“需即刻伪造数封申仪与东吴往来之书信。”
“不必追求完美无瑕,但求迅捷。”
“遣心腹死士,携此伪信,于西城内,乃至通往洛阳的官道上。”
“偶然被申仪之敌对势力或过往商旅截获。”
“务使这些物证通过旁人之口扩散。”
“先在司马懿乃至洛阳朝堂心中,种下对申仪忠诚之疑窦。”
“其二。”
邓芝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邀申仪前来新城议事之同时。”
“密令早已潜伏于西城之我方细作,于其城内散布流言。”
“称申将军暗通东吴,欲献新城乃至西城,换取江东荆州牧之高位。”
“此等言论,务求凿凿。”
“如在市井酒肆间悄然流传申将军在江东的宅邸美妾都已备好之类细节。”
“旨在搅乱其军心,使其麾下将校心生猜忌。”
“即便申仪本人,亦必因此疑神疑鬼,难以全力应对。”
孟达听得眼神闪烁,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此计可谓狠辣,直攻人心薄弱之处。
“若申仪受诱前来。”
邓芝声音转冷。
“则于太守府内设下埋伏,待其入彀,即刻诛杀。”
“事后,便以先前伪造之通敌书信为凭,传檄四方。”
“坐实其勾结吴使、阴谋败露、欲行刺主帅之罪。”
“届时,西城群龙无首,内部猜疑。”
“将军或可顺势接管,或以平叛之名肃清余党。”
“若其狡诈不来呢?”
张苞忍不住插言,拳头紧握。
邓芝眼中寒光一闪。
“若其拒不应邀,则反更佳。”
“我等立刻以申仪通敌叛国,拒捕对抗为由,撰写檄文。”
“发往周边魏国郡县,甚至可恳切呈报司马懿。”
“言明申仪之罪状,请求魏国发兵共讨逆贼。”
“如此,我等反客为主,占据大义名分。”
“司马懿纵有怀疑,在物证与人言面前,亦难立刻偏袒。”
“至少可使其投鼠忌器,为我等争取整军经武之机。”
书房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此计环环相扣,无论申仪来与不来,皆陷其于被动。
“然东吴方面,亦不可不防。”
关兴沉思片刻,提出隐忧。
“孙权若知我等斩杀其使,必不肯甘休。”
孟达闻言脸色瞬间阴郁!
“军师,若如此,则如之奈何?”
邓芝闻言,却是大笑一声。
“将军仔细想想,汝现在可是曹魏忠臣也!”
孟达猛然醒悟!
“对,对!吾乃大魏忠臣,镇守边陲。”
“东吴遣细作行离间之诡计,已被我识破诛杀。”
“此乃彰我忠义、扬国威之举!”
邓芝接口道。
“如东吴来报复,正可借此向曹魏表达忠心。”
“让先前之谋划,更让曹丕相信将军乃曹魏忠臣也!”
“届时,只要东吴大兵压境,将军呈上一道紧急军报。”
“曹丕将不得不调兵遣将,为新城屏障。”
“东吴来袭之危机自解!”
“将军可故意将怒斩吴使之消息,大张旗鼓宣扬。”
“东吴兵马一动,曹魏兵马必动。”
“东吴倒时不敢轻举妄动,便为我稳定新城、应对申仪争取了宝贵时间!”
孟达闻言,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压在心口的巨石被挪开些许。
诸葛亮算无遗策,连东吴的反应都预先布局。
令他心中五味杂陈!
然而,邓芝话锋微转,眉头再次蹙起。
“然方略虽妙,仍需应对变数。”
“尤其是洛阳方面,陛下,是魏帝曹丕,毕竟病重,心思难测。”
“曹魏朝堂与申仪交好之人,亦必会有所动作。”
“为保万全,需行一万全之策。”
“结好近臣,以固圣听。”
他神色郑重无比的看着孟达,语气沉凝!
“孟将军,请即刻不惜代价准备厚礼。”
“派一名绝对机敏可靠之心腹,设法潜入洛阳。”
“专一结交曹丕身边最亲近之宦官或近侍、宠臣。”
“目的唯一:令彼辈在曹丕览阅将军奏疏、或申仪之密报、或曹魏朝堂对将军的攻讦时。”
“能于榻前看似无意间,替将军美言几句。”
“曹丕病重,精神不济,于榻前伺候者之言,有时胜过万言书表!”
“此非为主策,乃为补漏,确保万无一失!”
孟达精神一振,此计虽显阴柔,却直指要害。
他深知宫中近侍对帝王影响之大,立即应道。
“军师所言极是!孟某即刻去办!”
“府库中尚有昔日所得之玉璧、明珠,可堪此用。”
“人选方面……”
邓芝接口道。
“交给宗统领安排,此事易耳!”
“将军当修书一封,准备好钱财宝物……”
孟达郑重点头。
邓芝接着说道。
“事不宜迟,请将军立刻着手安排!”
孟达唤来管家,准备礼物。
那份沉甸甸的厚礼,特别是他那对珍藏多年的西域羊脂玉璧。
令他心头不免一搐。
但想到此举关乎身家性命,眼神便再次锐利起来。
礼物备妥后,他令白毦暗卫联络宗预。
宗预随即派人取走了这份厚礼。
就在孟达忙碌之际,书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孟兴去而复返,甲胄上沾染着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神情冷峻。
身后兵士押着两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之人。
正是军需官王同与东门司马赵贲。
“父亲!军师!叛徒已拿到!”
“东门守军已被暂时控制,换上了我们的人!”
孟兴声音带着一丝肃杀后的疲惫,但眼神锐利。
“此二人见我去拿,初时还想狡辩。”
“见罪证确凿,王同竟欲反抗。”
“他身边两名护卫暴起发难,已被我当场格杀!”
“王同本人亦被击伤擒获。”
“赵贲则束手就擒。”
他踢了踢瘫软在地的赵贲。
“据其初步招认,除他们之外,尚有数名低阶军官被拉拢。”
“名单在此。”
说着,递上一张染血的绢帛。
邓芝接过,快速浏览后递给陈到。
“陈将军,劳烦白毦暗卫,按名单即刻拿人。”
“务必肃清内患,不留后顾之忧。”
陈到领命,无声无息地退下,如同暗夜中的鬼影!
孟达看着地上的王同与赵贲,眼中怒火升腾。
猛地起身,走到赵贲面前,厉声喝问。
“赵贲!我自问待你不薄,为何叛我?”
赵贲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将军饶命!是,是李辅以末将家人性命相挟。”
“又许以重利,末将一时糊涂啊将军!”
“糊涂?”
孟达冷笑一声,声音冰寒。
“一句糊涂,就能抵消尔等卖主求荣之罪?”
“押下去,严加看押,待尘埃落定,一并处置!”
兵士将哀嚎求饶的赵贲与面无人色的王同拖了下去。
孟兴又道。
“父亲,西城烽火台亦已换上忠心可靠之人。”
“儿亲自查验过,绝无问题。”
至此,新城内部之隐患,暂告段落。
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新城内部铁板一块,外部强敌想要攻破也非易事!
邓芝则将众人目光再次聚焦于如何应对申仪这一外部大敌上。
他深知,此刻远非松懈之时。
邓芝环视众人,沉声道。
“内患已清,当全力对外。”
“孟将军,给申仪的邀请信函,需即刻拟就。”
“言辞要恳切,可提及魏帝病重,恐朝有变故,你我唇齿相依,需共商保全之策。”
“或有关乎你我前程之机密要事相商,务使其难以拒绝。”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窗外浓稠的夜色,补充道。
“同时,伪造通敌书信、散布流言之事,亦需齐头并进,不容延误。”
孟达依据邓芝之谋划,将一切有条不紊、仔细谨慎的安排下去,然后回到书房,重重坐于榻上,取过纸笔,深吸一口气,开始斟酌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