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提出的那个问题,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为何虎豹骑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这绝非巧合!
二十名虎豹骑精锐,不多不少,恰好拦截在胡三逃亡的路径上。
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
这背后必然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早已将新城的动向窥探得一清二楚。
众人心中显然达成了共识。
有叛徒!
而且不止胡三一个!
火盆中的炭块恰在此时发出一声轻微的“毕剥”爆响。
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让本就紧绷的氛围几乎要断裂开来。
众人心绪纷乱,茫无头绪。
一时间竟不知从何下手。
最终,所有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了最先提出问题的邓芝身上。
这位以沉稳多智着称、如今总揽新城谋划的智者,显然已成为大家最为信赖的主心骨。
邓芝此刻正深深低着头。
眉宇紧锁,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
脊背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他沉吟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孟达。
声音低沉而清晰。
“孟将军,如今情势已是万分危急。”
“胡三伏诛,不过是斩断了伸进来的一只触手。”
“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揪出那个,或者说那些,将消息透露给虎豹骑的叛徒!”
“否则,我等在此商议的每一句话,走的每一步棋,都可能为敌所窥破。”
“届时新城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他顿了顿。
目光转向此战的亲历者关兴与张苞。
带着一丝最后的期望问道。
“二位小将军,当时战况激烈,不知……不知在歼灭虎豹骑时,可曾留有活口?”
这话一问出来,张苞和关兴心头俱是一震。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自己恐怕是做错了事。
张苞黝黑的脸庞瞬间涨得发紫。
他梗着脖子,想辩解两句。
却发现自己理亏。
只“我……”了一声。
便懊恼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关兴英挺的眉毛微微一蹙。
沉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
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沉稳模样。
当时杀得兴起。
面对传说中天下骁锐的虎豹骑。
胸中只有一股将其彻底碾碎、证明陌刀骑威名的悍勇之气。
哪里还想得到留活口审问这等细致关节?
邓芝一看关兴、张苞那瞬间变得窘迫和恍然的神色,心里便已明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
这两位小将军勇则勇矣,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一旦上了战场,生死搏杀起来,顾不得那么多,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心念电转,猛然惊醒。
宗预不也在现场吗?
关、张二位小将军悍勇忘我。
但宗预身为经验丰富的情报翘楚,深入曹魏多年,行事最是缜密。
他当时为何不出言提醒,设法留下一两个活口?
邓芝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缓缓移到了宗预脸上。
经他这一注视,书房内的其他人也立刻反应过来。
是了,当时还有宗预在场!
一道道带着探究和疑问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宗预身上。
邓芝的目光如无形的利剑。
孟达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惊疑。
还是由邓芝开口。
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宗统领,当时你就在战场之中,目睹全程。”
“为何……未曾劝阻关、张二位将军,留下一两个活口,以便拷问情报呢?”
宗预感受到众人聚焦而来的目光。
特别是邓芝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注视。
他面容一肃,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
而是从容不迫地站起身。
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沧桑与沉郁的声调回答道。
“邓军师所虑极是。”
“只是,宗某潜伏曹魏多年,深知虎豹骑之底细。”
“此军乃曹魏最为精锐,亦是对曹氏最为死忠的部曲。”
“其忠诚悍勇,堪比陈到将军麾下白毦兵之于陛下。”
他目光扫过一旁沉默如山的陈到。
继续道。
“虎豹骑士卒,皆选自曹氏谯沛乡党根基,世代受其恩养,心志极其坚毅。”
“非是宗某不愿留活口。”
“事实上,有一名虎豹骑被陌刀扫中腰腹,一时未死。”
“我曾试图上前擒拿。”
“不料他竟用尽最后力气,咬碎了齿间预藏的蜡丸。”
“顷刻间七窍流血而亡。”
“见此情形,我便知,留下任何活口都是徒劳。”
“反而可能让他们在临死前发出信号,横生枝节。”
“故此,宗某判断,当场尽歼,以绝后患,方是上策。”
“此事乃宗某思虑后做出的决断。”
“未能及时向诸位说明,是宗某之过。”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虎豹骑的忠诚悍不畏死,天下闻名。
陈到的白毦兵便是明证。
要想从这样的死士口中撬出情报,确实难如登天。
更何况对方还备有毒丸。
方才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对宗预的疑虑,此刻也渐渐消散。
毕竟,宗预的解释合情合理。
且他深入曹魏的功绩与忠诚,目前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宗预的解释虽然打消了对他个人的疑虑。
却让“虎豹骑为何恰好出现”这个核心症结,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如同阴云般笼罩在众人头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思索的关兴,提出了一个更为现实,也更为致命的问题。
“诸位,若新城之内,潜伏的虎豹骑……不止我们歼灭的这二十人呢?”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书房内轰然震响!
所有人脸色骤变。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孟达更是霍然起身。
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刚才他只顾着悲痛和愤怒。
却未曾往更深处想。
二十个虎豹骑潜入,或许是精锐小队的行动。
但若这只是一个先头部队,或者只是庞大潜伏力量的一部分……
众人的思绪立刻不受控制地联想开去。
“二十个虎豹骑,依托陌刀骑之利,尚可应对。”
“但现在的问题关键是,若虎豹骑主力,譬如一千人,甚至更多,已经悄无声息到了新城左近,我等该如何应对!”
关兴的声音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
张苞也用力点头。
他性子虽莽,但对战场和敌人的判断却极为敏锐。
很少有部队能入他的法眼。
但虎豹骑绝对是一个。
他捏紧了手中的陌刀刀柄。
神色凝重地补充道。
“二弟说得没错!”
“这虎豹骑确实彪悍得很,甲坚槊利,配合默契,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悍不畏死。”
“要不是……”
他扬了扬手中那柄造型狰狞、寒气逼人的陌刀。
语气中带着自豪与凝重。
“要不是这陌刀太过凶悍,无坚不摧,正面硬撼之下,胜负确实难以预料!”
“彼辈重甲在陌刀之前,莫说如纸糊一般,但也所差不多!”
“我曾见一员敌骑冲锋,被我二弟自上而下斜斩,连人带甲,并其坐骑半片肩胛,俱裂!”
“但是,一旦虎豹骑其自然数量占据优势……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说罢,将手中陌刀“铿”地一声顿在地上。
那沉重的力道让地面都为之微震。
随即将刀身横举。
冰冷的刀锋在跳动的火光下流转着一股幽暗的寒光。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语,齐齐聚焦在那柄陌刀之上。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厚重刀身上散发出的森然杀气与无匹气势。
孟达眼中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渴望,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目光紧紧胶着在那柄神兵之上。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他心中翻涌。
若他麾下精兵尽数配备此等利器,这乱世之中,何处不可纵横?
但他随即猛然摇头,挥去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内心的震撼却愈发汹涌,他声音微颤,几乎脱口问道:
“这……这便是陛下命神农院所铸的陌刀?”